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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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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她說:「但是我不許你在這裡招待朋友。」 「只許我一個人來。」 「只許你一個人來工作。」她嚴肅地說:「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家裡有太多朋友來看你,你可以來這裡。」 「你也可以不出去麼?」我說。 「我有我的世界,我為什麼不出去?」她驕傲而深沉地說:「但是我不在你也可以隨便進出,用不著管我。偶爾碰著,我們就一同在這裡吃一頓飯,喝一杯茶,談談。」 「假如我偶爾要陪你出去走走呢?」 「除了看一場戲一場電影。」她說:「別的都不許。」 「你太好了,白蘋。」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激。 「你不要以為我好,」白蘋自信而驕傲地說:「我只是作一種試驗,有人說,許多人都被我帶得只知道玩,不務正業了,我倒要看看我是否也會讓一個人在我身邊做他應做的事情。」 我剛要說什麼的時候,阿美進來,問是否可以開飯了?白蘋問我:「餓麼?」 「問你自己吧。」我說。 「開吧。」白蘋沉吟了一會對阿美說。 我到盥洗室去,洗好手出來,白蘋已經站起,她說:「你還沒有到過我的客廳吧。」 她走在前面,那只波斯種的貓跟著,我也跟著,我們走進隔壁的房間,門外是衣架,架上掛著一件雨衣,裡面有兩間她寢室大小的房間,中間掛著銀灰色的絨幔,一面是客廳,一面是飯廳。客廳四壁有幾幅齊白石吳昌碩等字畫,落地放著幾盆花,一架日本式小圍屏,四隻軟矮凳圍著寢室墊裡一樣的圓銅盆,上面的洋火,煙灰缸與煙匣,幾隻灰色的沙發,地上是灰色的地氈,沙發旁邊都放著矮幾,獨獨沒有一張正式的桌子。飯廳裡是一架酒櫃,一張方桌,鋪著四角有黃花的灰臺布,上面一個玻璃的水果缸,裝滿了橘子。四把灰布坐墊的椅子,角落上有二架盆花,都是倒掛淡竹葉。家俱都是無漆的白木,地上是銀色的地氈。牆上有一幅畫,是任伯年的山水,一面是一隻荷蘭鄉村裡常用的鐘。我說:「你是這樣喜歡銀色麼?」 「你不喜歡麼?」她在酒櫃上放整了幾隻玻璃杯子。 「我很愛銀色,但不喜歡。」 「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愛銀色的情調,但它總像有潛在的淒涼似的,常喚起我淡淡的哀愁。」 「那麼你喜歡什麼呢?」 「白色,純白色。」 「我愛白色,但不喜歡。」 「你是說……」 「我愛它純潔,但覺得不深刻。」她說:「你不覺得銀色比白色深刻麼?」 「是的。白色好像裡面是空的,銀色好像裡面有點東西,」我說:「可是裡面有什麼呢,是一種令人起淡淡的哀愁的潛在的淒涼。」 「也許。」她望著酒櫃上的酒瓶,好像不很注意我談話似的說:「你喝點酒麼?」 「好的,但是你不許喝。」 「我也喝一點點。」她說:「什麼酒?」 「葡萄酒。」我說。 「我喝薄荷酒。」 她為我斟了一杯紅葡萄酒,她自斟了一杯薄荷酒,沖了蘇打水。她把兩杯酒放在桌上,一杯是深紅,一杯是碧綠,中間是一缸金黃的美國橘子,是多麼誘人的顏色叫我注視著它,白蘋開始坐下。 阿美捧起筷匙飯菜,筷是銀的,碗碟素平無花,都是白色,並不是上好的磁器,但都非常可愛。菜肴是三菜一湯,非常簡單。白蘋也沒有對我說一句客氣話,她吩咐阿美去燒點咖啡,於是舉起酒杯說:「我用這杯酒,祝你新定的生活永遠像這樣碧綠長春。」「我用這杯酒,祝你永遠光明美麗與燦爛。」 我們喝了一口酒,大家都笑了。 菜很可口,我飯吃得很多。我說:「這是我平生最美麗的飯菜了。」 「真的麼?」她說。 「我是第一個一個人伴你這樣吃飯麼?」 「這難道於你的美感有關係麼?」 「不,」我說:「假如要我在美感以外還有點光榮的話。」 「沒有光榮。」她說。 「但是我不希望是同你去杭州的日本人。」 「梅瀛子告訴你的?」她說。 「是的。」 「那麼你妒嫉我們同行的十一個日本男女中的哪一個呢?」她說。 「你在這裡全數招待過他們?」 「你以為這間房間可以招待十一個客人麼?」 「總之,日本人走進你房間,同他們軍隊走進我們的國土一樣的使我不快。」 「你真以為我的位址,是隨便哪一國人都可以告訴的?」她皺著眉說。 「那麼,那麼你沒有騙我?」 「假如有呢?」 「那麼我的美感以外的感覺是侮辱。」 「我不撒謊,」她正經地說:「但在你也許還是侮辱。」 「你是說……」 「我是說當我一個人在家吃飯的時候,天天倒有一位波斯人坐在你的座位陪著我。」 「是誰呢?」我笑著,我不知我笑容中是否有妒嫉的色彩,我說:「白蘋,告訴我。」 「現在就在我們的旁邊。」她沒有望我,用筷子夾一塊魚放在匙碟裡推過去,叫:「吉迷。」 「渺乎……」我看到那只波斯種的白貓從椅上爬上來。 我笑了,白蘋還是守著貓在吃魚。 阿美進來,從酒櫃抽屜裡拿兩把刀,一把給白蘋一把給我。我開始切橘子,白蘋還是守著貓,頭也沒有抬起來對阿美說:「咖啡拿到我房間去。」 「吃水果麼?」我說。 「不。」她抬起頭,微笑著說:「謝謝你。」 阿美給我們手巾,白蘋站起來,她說:「那面去坐吧。」 吉迷跟著她,我也跟著她,我聽見時鐘正敲一點,是一種非常單純短促的聲音,我不喜歡它。 【十五】 白蘋的性格與趣味,像是山谷裡的溪泉,寂寞孤獨,涓涓自流,見水藻而漪漣,遇險拗而曲折,逢石岩而激湍,臨懸崖而掛沖。她永遠引人入勝,使你忘去你生命的目的,跟她邁進。梅瀛子則如變幻的波濤,忽而上升,忽然下降,新奇突兀,永遠使你目炫心晃不能自主。但是如今,在我的前面是這樣一個女孩,她像穩定平直勻整的河流,沒有意外的曲折,沒有奇突的變幻,她自由自在的存在,你可以泊在水中,也可以在那裡駛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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