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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那麼,」我感激得興奮起來:「你可以把我這份意思讓史蒂芬瞭解與同情麼?」

  「自然可以;而且一定辦得到。史蒂芬已經同我談過,說你同他做朋友,還不如同他太太做朋友會更融洽。」

  「也許是的,」我說:「所以我要赴史蒂芬太太的茶會,慢慢的我的心會沉靜下來,我先要寫完一部哲學上的書。」

  「還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助你呢?」白蘋低著頭玩弄著戒指,誠懇地說:「我總是你的朋友。」

  「是的。白蘋,讓我們做個朋友,我在你家中無人的時候,偶爾會來看你,你也隨時可以來看我。但是我將不再進舞場,賭窟,不再貪玩。」

  「是的,你這樣做是對的。」白蘋說。

  我們開始有平和安詳的沉默,突然,白蘋發問了:「假如梅瀛子來看你呢?」

  「我招待她,但不同她出來玩,一樣的。」我說:「而且她的交際很廣,馬上就會忘記我,也不再來看我了。」

  「但是她很喜歡你。」

  「她同你講過?」

  「是的,我們足足談了兩夜。」白蘋笑了:「而且她斷定你有點愛她。」

  「你相信麼?」

  「我不能不相信。」

  「你以為她值得愛麼?」

  「自然值得,」她說:「但是這是冒險的事情。」

  「你是說被她愚弄?」

  「甚至被她陷害。」她說:「她太神秘,這樣的性格,我不相信她有愛。」

  「但是她非常喜歡你。」

  「同你說過?」

  「是的,就在那天葛嶺上。」我說。

  「我也非常敬愛她。」白蘋甜蜜地微笑。

  「我想你們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也許,」她說:「但也最可能做敵手。」

  車子的速度很快,窗外的遠山近河在轉旋,我與白蘋的談話,使我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欣慰與愉快。我起來,到我原來的位子去取那罐黃錫包,回來時我抽起煙,我問:「梅瀛子沒有同你談起她自己的感情嗎?」

  「當她說她很喜歡你時,我就問她,可是有點愛呢?她大笑,她說她的愛還沒有給過任何人;她準備隨時給一個男子,但始終沒有男子值得她愛。」白蘋低下頭微笑著說:「她還說她對於男子有特別的理解與觀察;她說史蒂芬是一個好朋友,好的丈夫,但是一個乏味的情人,你是一個最可愛的有味的朋友,最理想的情人,但是最難投洽的丈夫。她說關於你的獨身主義,史蒂芬太太以為是你尋不到理想的對象,在她以為只是怕盡丈夫的責任,是逃避的心理。」

  「你以為這些對麼?」

  「自然有一部分道理。」

  「但是我的獨身主義也許就會放棄的。」

  「這是說為梅瀛子麼?」

  「不,實在說我並沒有愛她。」我說:「我只覺得史蒂芬太太對我的勸告很對。」

  我們沉默了一會,茶房報告飯已經開了,我偕白蘋到餐車去。飯貴而壞,但是我們還是過得很舒服的辰光,因為今天白蘋給我更愉快的印象,我們談到過去,談到將來,談到都市,談到鄉村。最後我說:「白蘋,你是不是永遠留戀這樣的生活呢?」

  「不見得。」她說:「但沒有愛的時候,我將用我的青春享受這樣的生活。」

  「但是青春是不久的。」我說。

  「人生是什麼呢?青春享受盡也可以死了。」

  「是這樣簡單麼?」我說:「死也不是容易的。」

  「那麼嫁一個樸實誠篤簡單年長的人。」她似笑非笑的說:「嫁定了等死。」

  白蘋的話,使我無法回答,我意識到空氣的灰色,有一種難以呼吸的沉悶。很久很久,車子在小站上停了,我們回到了客車,我說:「一到上海先送你到家,再同你去參加史蒂芬太太的茶會,出來我們吃飯,飯後大家回家。」

  「不。」她說:「茶會我不去了。」

  「為什麼?」我問:「她沒有邀你麼?」

  「她同我說過,說有興趣同你一同去。」

  「但是你沒有興趣。」

  「不知怎麼,」她說:「今天我很想休息。」

  「那麼你現在休息一會,打一瞌盹可好?」

  「我試試看。」她笑著說,調整了她的姿態,靠在裡角,閉上眼睛,兩排茸長的睫毛合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我把半開的窗子拉上,抽起煙坐在她的對面。

  一支煙將盡的時候,我看她已經入睡了,我拿她的大衣為她蓋上,聞到她微微的呼吸,薄薄的嘴唇閉著,同她茸黑的睫毛有很調和的配置,今天似乎沒有敷胭脂,但有天然紅潤透在面上,倍增了這臉龐的可愛。是一種甜美的典型,使我不得不注視著她,我從袋裡尋出記事簿,用鋼筆想為她畫一張素描,但一連幾張都畫不像,到第六張總算得到了一點趣味,後來我把握到她的特點,畫了一張卻覺得很好。

  車快到的時候,我叫醒了白蘋,白蘋似乎還貪睡,但隨即振作了一下,笑著說:「我怎麼啦?」

  「你太乏了。」

  「昨天同梅瀛子談得太晚了。」她說著手摸摸額角淡笑著說:「我別是病了。」

  我開始發覺她臉色的紅潤是發熱的象徵,我握她手,她的手指很冷,但手心發著焦熱,她拿我的手到她的額上。真的,白蘋病了。

  下車後我一直送她到寓所,一個年輕伶俐的穿著白衣的女僕來應門。我到過她公寓門口有許多次,但從未進過她房間;今天是第一次,我非常奇怪我自己在過去會沒有想到進來,是這樣一個精美的公寓,她的房間不大,但非常精緻。我開始發現她對於銀色的愛好,被單是銀色的,沙發是銀色的,窗簾是銀色的,淡灰色的牆,一半裱糊著銀色的絲綢,地上鋪著銀色的地氈,一條白灰色的皮毯,鋪在床前,上面有一對銀色的睡鞋。

  「坐。」白蘋在一張沙發前說,她自己就走進了浴室。

  那個活潑健康的女僕拿茶進來,並且拿了一支煙給我就出去了。我抽起煙,坐在一張矮小的沙發上,我很閒適地覺察這間房間的佈置,一張小小的書桌配著椅子放在窗下,一面是抽屜,一面是兩層書架,上面擠滿了書,桌上也有一些書籍等東西,有一匣非常講究的裝信紙信封的匣子。床旁邊是一隻矮的燈櫃。一面是一架衣櫥,有四隻同我坐著一樣的沙發,前面是一張矮圓的銅盤,盤裡鋪著白色的麻布,上面是一隻日本貨精巧的煙匣,煙灰盤與打火機,還有洋火。我在煙灰盤上弄滅了煙尾,在煙匣中又拿了一支煙,試用那只白亮的打火機。

  白蘋已經換去了剛才的衣服,洗去了所有的脂粉,穿一件灰色的寬大的旗袍,她一出來就說:「那麼我不去茶會了。」

  「自然,」我說:「你快睡吧。」

  「我可以坐一會。」她笑著坐在我的旁邊,又說:「你覺得我的房間好麼?」

  「的確是白蘋的房間。」

  「謝謝你。」她說著似乎有點乏,看了看表,說:「你該去茶會了,我也要睡了。」

  「好的,」我說著站起來:「明天我來看你。」

  當我出門的時候,她站起來似乎就向床邊走去。我一個人到街上,走向電車站;經過了一家藥房,我想起白蘋在睡前似乎可以吃點阿司匹靈,於是我買了藥,順便買點水果又回到白蘋寓所去。

  白蘋已經躺在床上,我叫那位女僕倒點開水,拿藥片叫她吞了,我說:「夜裡想吃什麼呢?」

  「什麼都不想吃。」

  「很好,」我說:「餓了也千萬少吃。」

  女僕拉攏了窗簾,白蘋伸手開亮了臺上的燈,我說:「睡好吧。」她把手伸進去,我為她蓋緊了被,我說:「現在我去了。」

  「叫阿美,叫一輛汽車去。」她似乎在對女僕說。

  「好的。」我說。

  阿美在走道打電話,白蘋說:「明天什麼時候來看我呢?」

  「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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