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一四


  「她昨夜後來在酒排間還看見你同那兩個日本人在一起。」

  「……?」史蒂芬似乎也有點奇怪。

  「是的。」梅瀛子換了一種沉靜的笑容。

  「當她的賓客被別人搶了去,」我說:「像她這樣好勝的性格怎麼會不嫉妒呢?」

  「那麼她今天是對梅瀛子生氣了。」

  「她會不會一去不來了呢?」梅瀛子問。

  梅瀛子的話提醒了我,我覺得剛才白蘋不要我陪她同去,也許就是不再來的打算。於是我說:「讓我們早點到金門去等她,如果八點半還不來,讓我們分頭去找她去。」

  這個意思得到了他們兩人的同意,六點半的時候我們離開了立體咖啡館,步行到金門去。

  到金門還不到七點,我們坐在吸煙室中等白蘋。大概七點一刻的時候,我忽然想到打一個電話給白蘋去。我走到電話室,但兩間電話室都有人佔用著,我等在外面。偶爾在左面的電話室玻璃上我忽然發現,那個在裡面打電話的女子,打扮得完全同梅瀛子一樣,純白的羊毛短褂,配著灰呢旗袍,我正在驚疑的時候,電話間的門開了,這個女子彎身下去,我看她挽起大衣,也竟是黃色駝絨的。看她提起小皮箱,於是我注意到她的鞋,不也是深灰色的橡底旅行鞋嗎?

  一點不差。於是我在她轉身出來的時候,迎上去說:「對不起,小姐,我可以為你提這只箱子嗎?」

  「……」她先是覺得奇突,但接著笑了:「謝謝你。」

  她輕快地走在我的身邊,似乎比剛才新鮮許多,我說:「他們都以為你也許會不來的。」

  「為什麼呢?」白蘋笑了:「我也許有這樣的事情,但絕不在梅瀛子做主人的時候。」

  白蘋的服裝使史蒂芬與梅瀛子都驚奇了,我說:「讓別人都把她們看作姊妹吧。」

  「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光榮。」白蘋接著對梅瀛子說:「那麼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妹妹吧。」她伴白蘋走到餐廳,我們跟在後面,史蒂芬對我說:「她們倆竟是一般的高矮。」

  但是這句話提醒我白蘋的風度不如梅瀛子的地方,同時使我想到平常我覺得梅瀛子高於白蘋的原因,我說:「但是梅瀛子有比較好的比例。」

  「是不是白蘋有更年輕的感覺?」

  「但是腿的長度是尊嚴的象徵,鶴與雞的分別就在腿的長度。」

  史蒂芬笑了。

  在飯桌上,我注意到梅瀛子與白蘋的臉,這是多麼不同的典型,梅瀛子的臉是屬於橢圓形的,這類臉型最忌死板,但它含蓄這一切活潑的意義,而又有特殊的高貴的威儀;白萍的臉是屬於圓形的,大眼長睫,似乎比梅瀛子要活潑與伶俐,但少較高的鼻子,使她缺乏一種尊嚴與高貴。她在笑,像百合初放,有孩子一樣的甜蜜,浮動著隱約的笑渦,這就是永遠留給人一種年輕的感覺,但容易使人對她有親切的傾向。我頓悟到昨夜史蒂芬太太在汽車裡對她的撫慰,與今天梅瀛子對她的親昵,這些都不是虛偽的禮貌。

  是酒,酒使白蘋的兩頰紅了,她活潑的談話,更使她面容像秋天的皓月,今夜發揮了所有的內蓄的美麗,她沒有一點矜持與做作,她的性格與外表有很美麗的調和。但是我始終覺得梅瀛子在她的旁邊,掩去了她所有的光芒,梅瀛子的臉簡直就是夏天的晚霞,有千萬種的變化,有千萬種的美麗,不知有多少光芒在背後襯托,也不知有多少色彩在四周陪襯?酒增加了她眉宇眼暈的嫵媚,靈活地運用她每一口呼吸與每一縷肌理,說她隨時都在運用矜持與做作也好,但矜持與做作在她都是美麗的閃耀。

  史蒂芬似乎發現我是太注意梅瀛子的面孔了,他笑著對我說:「才第二天呢?」

  我沒有回答,舉起了杯子,朗聲地說:「最後一杯,讓我祝福史蒂芬太太。」

  大家舉起了杯子,把空杯放下。

  今天是最痛快的宴會。

  【十二】

  經過北四川路到車站,這是自從大上海淪陷以後我一直沒有到過的地方。我看到仇貨的廣告,敵人的哨兵,以及殘垣的陰灰。民族的憤恨與哀痛,一時都浮到了我的心頭,我有沉重的內疚,懺悔我近來生活的荒唐。這使我在頭等車裡開始有消沉的靜默。

  窗外是我熟識的田野,多年前,我有多少次在光亮的田日下,坐在同樣的車上,伏在窗口望蔚藍的天空與碧綠的田野。我想起那裡的人民,其中有我的親戚與朋友;他們平靜地耕種,農夫們唱著歌,農婦提著飯籃,牧童騎在牛背上對著火車歡呼,還有那消消的河流,夏天裡有多少孩子在游泳與捕魚,河旁是水車,人們踏著車軸在灌溉田地。遠處的林中有靜靜的村落,火車過時,村口農場上的婦女,用手遮蓋眼上的天光遠望著,次次像是對我招呼。如今,鐵軌與火車已是田地以外的世界,鐵絲網攔著火車行進,車上有敵人的槍手隨時提防農民的襲擊,而我們對坐在這樣的火車裡到杭州去消磨苦悶的心情,這是可以原諒的事情麼?

  我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有敵憲來檢查通行證了,我心中浮起更多的羞慚與悔恨,我一直怪到梅瀛子荒唐的旅行計畫。

  但是杭州終於到了。我們下車後,徑赴西冷飯店,我望見了久別的湖山,我曾經在那裡寄存愛與夢,有多少友情與詩歌在那裡沉默,月兒今夜將滿,星星也很燦爛,有多少同樣的意境值得我回憶?當年的親戚與朋友如今大都流離,有的死了,有的去後方工作,有的在前線殺敵。他們的房子燒了,寢室做了敵人的馬房,其中有多少變化值得我關念與憑弔。

  旅店中,梅瀛子與白蘋睡在一室,我與史蒂芬各睡一間,夜已經很深,我們很早就各自就寢了。

  是旅行的疲倦,是心境的蕭瑟,也是晚飯的醉意,使我很快就入睡。醒來已是八時,窗外的陽光直照進我的房間,有一種春天的快感使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適,關念那湖山的風光,我不再留戀睡夢,起來盥洗後,喝了一杯茶,看大家似還睡著,我就一個人步出旅館,悄悄地向葛嶺的方向走去。

  多少年都市生活的苦悶,這時才感到舒暢的呼吸,草上春霜正溶,有一種特別的滋潤與溫柔偎依著我,我真想把我鞋襪脫去,來體驗我童年的感覺。樹上已有綠意懸掛著春汛,麻雀在枝上亂叫,它們在陽光中體驗春天的歡悅。山道中沒有一個人,我陶醉地在那裡漫走,不知不覺中路已經走了很多。我從樹叢中出去,望見了右面的湖山,使我有一種到山頂一覽舊日勝景的欲望。我不覺加速了腳步,一直向上面走去。但轉了兩個彎後,我忽然發現前面也有人緩步地在上山,但是即被樹林所掩。我好像被童年的競爭心所鼓勵,更快地趕上去。

  我終於又發現那人,是女子,也穿著博大的黃色駝絨大衣,服裝是多麼與梅瀛子與白蘋相仿呢?那麼難道就是梅瀛子或白蘋嗎?我更快地走上去。我已經可以斷定一定是她們兩人之一了,我於是放慢了腳步,憑我昨夜在金門對她們身材比例的判斷,來觀察這到底是白蘋還是梅瀛子?但是這觀察是不可靠了,我幾乎一步換一個猜測,最後我還是不能夠確定,我需要更近地來看。於是我加速了腳步,大概相隔半丈路的時候,我看到她手上的那個指環,我確定了她是白蘋無疑。她好像在四面流覽,似乎有回過頭來的意思,我立刻蹲在一株樹後,偷窺她一直前進時,我才出來,迅速地趕上前去,我希望我能偷偷地趕到她的面前,使她上山時有一個驚奇,但是四周似無其他的略可走,於是我一閃一躲地奔上去,希望到可以碰到她時讓她發現,最後我終於在左面斜坡上攀著樹幹前進,在她遠矚著右面的湖山時候,我飛般地奔上山路,站在她的右面,用手繞過她的身軀,握住她的手臂,眼睛望著湖山,低聲地說:「白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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