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在這短短的一曲音樂中。我發現曼斐兒太太有非常和藹可親的性格。據她說,她的丈夫與兩個兒子已經回國從軍去了,只有這個女兒陪著她,所以非常寂寞,很希望一個中國人常常去看她。她是—個很胖的中年婦人,有很豐富的笑容。我從她女兒推論,我想年青時一定也是美麗的。

  不知道第幾隻音樂,我伴同白蘋起舞。她說:「你還沒有同梅瀛子跳過舞呢?」

  「怎麼?你這樣注意著我。」

  「我發現你今天對她有特別的興趣。」

  「……」我尋不出話回答。怎麼她會同史蒂芬太太有一樣的觀察呢?難道我的表情上有什麼特別的顯示?

  「我可是說對了?」

  「我想不見得。」

  「但是你並不否認。」

  「我只是在想,」我說:「你是根據什麼來說這句話的?我連一隻舞都沒有同她跳,一句話都沒有同她講。」

  「就根據這個。」

  「但是其他人中,」我說:「我也有……」

  「他們對著太強的光線看不見東西,對著黑暗也看不見東西。」她笑了,帶著可愛的詼諧,也帶著甜蜜的諷刺。

  「……」我開始沉默,我反省自己,覺得史蒂芬太太在席上說我被新奇的光芒炫惑,是我不同梅瀛子跳舞談話的主因,現在使我感到我不同梅瀛子跳舞與談話。也就是使白蘋說這話的主因了。究竟梅瀛子的光芒有否把我炫惑?我對她是否有特別的興趣?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當我心裡決定下一隻音樂去請梅瀛子跳舞時,我的心突然不寧起來。

  就在這不寧之中,我在一隻華爾滋音樂開始時,去請梅瀛子跳舞了,這真是一件令我吃驚的感覺,在我帶她起舞後,當我正驚奇她所用的香水時,她說:「我說今天有一個出色的男子還沒有請我跳舞呢。原來是你。」

  「是我?」我低聲的說。

  「我以為今夜要矜持到最後都不請我跳舞了。」

  「但是我終於請你了。」我說。

  「是別人警告你不要同我接近麼?」

  「為什麼別人要這樣警告我呢?」

  「好像別人說過接近我的男人都免不了成為我的衛星的。」

  「似乎沒有人怕我做你的衛星。」

  「那麼你可曾同誰打賭,」她用一種金聲輕笑:「不請我跳舞就是你的勝利麼?」

  「也許,」我說:「同我自己打賭。」

  「是情感與理智打睹麼?」她柔和得像撒嬌般說。

  「不,」我說:「我情感與意志打賭。」

  「但是你情感勝利了。」

  「勝利的是我意志。」

  「是你的情感不想同我跳舞麼?」她帶著疑問的問。

  「我情感往往停頓在美感的距離上。」

  「我覺得沒有法子解釋了。」

  「在我,」我說:「當我喜歡一隻橘子的色彩時,我不想吃它,這是我的情感。」

  「那麼你情感不想多接近一點光亮麼?」

  「太強的光亮,自然不想接近。正如我不願正眼注視太陽。」

  「於是你用意志來注視太陽。」

  音樂停了,我送她到座位時,她說:「下只音樂,我還等你。」

  「好的,謝謝你。」

  此後三隻音樂,我都與梅瀛子舞。我始終沒有問她的住址,也沒有表示要她做我的朋友。但我發現她好像要多吸引一顆衛星來征服我。

  後來我和史蒂芬太太在一起,她問我:「在太陽旁邊你還想念燈光麼?」

  「是的,」我說:「我愛燈光下自己的影子。」

  「我想海倫·曼斐兒小姐像燈光。」她看了海倫·曼斐兒一眼說:「現在我放心你不會為梅瀛子傾倒了。」她笑著說。

  ……

  史蒂芬太太好像完全受史蒂芬的教唆,整個的談話,似乎都是在探究我獨身主義的心理,給予我獨身主義以種種打擊、威脅與譏諷,我後悔我有太多的談話。

  【八】

  汽車先到白蘋的家。她在關車門時約我明天在立體咖啡館相會,臉上帶著無比的光彩,對我揚手。

  夜已深,陰沉的天空似乎很低,我的車子從昏黯的街燈下過去,這時候我才感到白蘋在我身邊地位的重要。

  料峭的春寒與沉重的寂寞在我重新關上車門時從四周襲來。我像逃犯似的奔進了家,奔進了自己的房間,開亮燈,吸起一支煙,抽出一本書,我倒在沙發上,逃避那一種說不出的淒涼與壓迫。於是夜像水流般過去。窗外的天色冉冉的亮了。我開始寬衣,滑進了疲懶的被鋪。

  好像我落在雲懷的中心,我看見了光,看見星星的光芒,看見月亮的光芒,還看見層層疊疊的光,幻成了曲折的線條,光幻成了整齊的圓圈,光幻成了燦爛的五彩,我炫惑而暈倒,我開始祈禱,我祈禱,黑暗黑暗……,那麼我的燈呢?

  「燈在這裡。」我聽見這樣的聲音,於是我看見微弱柔和的光彩,我跟它走,跟它走。走出雲,走過霧,走到綠色的樹叢。我竊喜人間已經在面前,這是我們的世界,是我們祖先幾千年來慘澹經營的世界,那裡有多少人造的光在歡迎我降世,於是我看見萬種的燈火,在四周亮起來。我笑,我開始笑,但我在笑聲中發現了我已經跨入了墳墓,我開始悟到四周的燈光都是鬼火,我想飛,我想逃,但是多少的泥土在壓迫我,壓迫我,我在掙扎之中喘氣。

  「太陽來了。」有人嚷。

  於是我看見了炫目的陽光。

  「太陽來了。」窗外是家人的聲音,她們正把衣服在院中掛曬。

  看表是下午一時,我披衣起來。正在盥洗的時候,史蒂芬來了。

  「剛起來麼?」他說。

  「是的。」

  「到底是昨夜哪一位女孩有這樣的光彩,使我們獨身主義的哲學家昨夜失眠了。」

  「是Schelling。」我說,指我昨夜從書架抽出,閱後拋在床上的Schelling著作。

  「別搬謊了,好朋友。」

  「……」我沒有回答他話,只用莊嚴的語氣說:「『好朋友』?而你一直不告我你是結了婚的人。」

  「因為你說是獨身主義者,我想你會討厭結了婚的男子的。」

  「為什麼呢?」我說:「這是各人的自由。」

  「天下哪有肯定了主義的人,不希望把他的主義概括眾生的?」

  「不,」我說:「我希望人人都有你一樣的美麗而可敬愛的太太,讓我時時過昨夜般快樂的夜晚。」

  「恐怕還是昨夜的小姐使你感到那夜晚是快樂的。」

  「我不想再說這些。」我說:「你是有太太的人,怎麼總是找我同你去玩呢?」

  「這是向你證明有太太的人也可以有獨身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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