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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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身子被挽在她的手上,我忍不住向四周望去。街上行人寥若晨星,靜極了,比古廟還靜。每一家的門都深閉著。暈黃的燈光從「雙重窗戶」中透出來,偶然有一家雜著曼得鈴的隱隱的聲音……! 「唉,為什麼我們要存在呢?」一個思想閃過我的腦際。 「唉,別出聲,抱緊我吧!」一個思想似乎閃過她的腦海深處。 一刹那間,附近燈光與曼得鈴聲似乎都隕滅了。 …… 氣候的變化,絲毫不影響我們的散步。有時,在深夜裡,狂風如萬千虎豹般怒吼著,狂嘯著,如瀑布般沖沉著我們,擊打著我們,我們依然互挽著腰肢走著,稍稍低下頭。這時夜是獰惡的、無光的。我們好像是落在一片暴怒的大海裡,我們在奔騰澎湃的波浪上行走著。風不斷咆哮著,這種風只有在靠北極的地帶才有,俄文叫做「布亂」,日文叫做「大吹雪」。這種「布亂」從北冰洋憤怒地沖來了,聲音是令人發抖的可怖。我們的足步聲完全浸入大風中。我們不能說什麼,只能用全力互挽著前進。整個世界好像已經崩潰了,只有我們兩個還活著。 風暴急打著我們的臉,急打著我們的身子,急打著我們的臂,我們的腿…… 我們是唯一的活在風裡的生命! 「嗚、嗚、嗚、嗚……」風怒號著、暴叫著…… 我們在風中突然站定,互相望著,突然笑了…… 離開了奧蕾利亞,我的大部時間常是消磨在啤酒店裡,除了喝啤酒外,我就覺得再沒有事情值得我做,誘惑我做。圖書館是很少去,我討厭書本,看一本書給我的快感,還不如喝一杯啤酒。 當紅色的酒液滑過我的嘴唇時,一種大麥的香氣激蕩在空氣裡,連我的汗毛孔裡似乎也流出一種芳香。酒液經過胃的消化,被吸收到血管裡,全身變得異常溫暖而柔適。高粱酒或威士卡所給人的溫暖像一顆急性爆炸彈,猛烈在人身上爆炸開來,一刹那間,體溫長到極度,啤酒所給人的溫暖是烈性的,慢慢的,一度一度的,漸漸將人的體溫升高起來…… 一面喝著酒,我一面望著窗外的遠方。 在冬季,過度的凜寒使冷氣結成一層透明的固體與白霧,本地人稱之為「杜曼」。這「杜曼」到處張掛著,不斷散灑著奶白色的粉末子,像碎鹽,又像小雪珠,它落在人的臉上,比針刺還痛。冬季裡,陽光是稀有的,最慷慨時,每天只不過照射兩小時左右。寒冷鎮壓了一切。遠遠的,在「杜曼」所網覆下的森林之海與山林之海裡,渺渺茫茫地浮現著一片乳白色。狂風吹過,林海就抖動起來,那為「杜曼」所糾纏的樹梢立刻變成無數千萬隻的銀獅子……望著遠遠的「杜曼」,我感到一種奇怪的迷惘,一種奇怪的疲倦。「我就是這樣支付我自己的生命嗎?」我問自己。 現在是初春了,雪已開始溶化,樹木開始吐出綠色嫩芽,在向人們預告一個美麗而溫柔的季節,遠方「杜曼」的白色網已經沒有了。群山與群樹的尖梢閃著棕色陽光。街上行人是更多了。「這就是春天嗎?」我問自己。 四周一陣陣囂雜聲響起來,令人感到沉悶,我好像是隱藏在罐頭裡。 我重新舉起高高的酒杯。 【十七】 春天來了,薔薇花開苞了。雪融化了。迷人的鳥雀開始歌唱了。我和奧蕾利亞的心裡也有鳥雀歌唱。 四月初,學校裡放春假,奧蕾利亞有一個星期的假期,我們決定到托木斯克鄉間去作短期旅行,算是迎接春天的到來,也算是迎接我們真正幸福的到來。 我們住在一個小市鎮的招待所裡。招待所設備齊全,很是精緻,靠窗可以憑眺美麗的托木河,這時托木河業已解凍,水開始明亮的響著。我們日夜可以聽見水聲,它像音樂似地環繞著我們。 我原有兩件大衣,一件是呢的,一件是皮的。天氣漸暖了,我賣出皮大衣,得到一筆鉅款,足可以供我們的揮霍,因此,我們這次旅行,在物質上很是寬裕,絲毫不受什麼拘束。 這一個星期實在過得太美、太甜。這種美,這種甜,一個人一生是經不起幾次的,否則,如果太經常的習慣了這種美和甜,一個人一旦離開它們,就如魚離水,非枯死不可。 我們相約:在這個星期中,我們要盡情的享受,不許談一句正經話,做一件正經事,我們要讓我們的全生命都沉浸在歡樂裡。 每個清晨,我們一聽見鳥叫,就醒了過來,但並不起床,卻盡在枕邊說些癡話,或是默默對笑,直到太陽光照上我們的臉,我們才慵慵的甜甜的起來。 早飯以後,我們就跑到托木河畔聽水,看水,看一些木筏子輕輕流下去。奧蕾利亞依在我懷裡,輕輕哼哼一些小歌曲,只聽得見她的聲音,卻聽不見歌詞,幾乎全是鼻音。這種模糊的哼哼音實在甜蜜,實在醉人。哼得最輕最輕時,只有我一個人能聽得見,好像是一種隱隱約約的遊蜂的聲音。我愛這種聲音,常常一兩個小時就這樣消磨過去,我絕不打斷她。聽到最後,這哼聲與流水聲響成一片,把我帶到一種夢境裡。 午飯時間。我們消磨得很長,奧蕾利亞是那樣淘氣,常常用叉子把菜送到我嘴裡,好像我是不會吃飯的孩子似的。我們一面吃,一面對望著,對笑著,這種甜蜜滋味是不能形容的。這個時候,我們感情已升到最高峰。我們不一定要表示什麼,說什麼,只要能在一起,意識到她是在我身邊,我是在她身邊,單是這一「意識」(作動詞),就夠人銷魂的了。 吃飯時,她簡直變成一個很胡鬧的孩子。她不斷跟我交換食盤,有時交換十幾次,越換越快,越換越快,再也不分清誰吃誰一份了,她就撲到我懷裡大笑。如果是吃長長的橡皮糖呢,我們也很頑皮,一人咬著一頭,愉悅的嚼著,嚼到最後,終點是一個長吻。 午飯以後,休息一會,我們就到鄉村田野裡散步,隨興所之地亂跑,跑累了,就在農家的乾草場上休息著,高興呢,或是自己寫一兩首詩,不高興呢,我們就和農家的老頭子或小孩子閒談天。回去時,我們滿捧了一大束野花。 晚飯以後,我們躺在壁爐邊閒談,喝著很濃的咖啡。我們談得很多很多,好像永遠談不完似地,情人的話比流水還要長哪!談倦了呢,就由她彈彈吉他。彈一會兒琴,我們又談,從談到彈,從彈到談,直到很倦很倦,在爐邊假寐了一會,才睡。 奧蕾利亞對於黃種人的膚色特別崇拜,不知道因為我是黃種人呢,還是她本來喜歡黃種人。 她常常像母親撫摸孩子似地,撫摸我的臉孔道:「啊,林哪,我多羡慕你的有色面孔呀!……顏色就是生命的表現,生命的符號!白種人白色皮膚是僵屍的顏色,沒有生命,沒有色彩!我真恨自己的皮膚!要是我能有一付黃色的或棕色的面孔,該多好啊!……」 她的愛好是獨特而古怪的。她的愛我,更是獨特而古怪的。 有一次,我對她開玩笑,說我是已經結婚的人了,要她饒恕我早沒有告訴她。 她聽了,笑了起來:「你結婚不結婚,與我們的相愛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我愛你呢,即使你結了一千次婚也不能減少我對你的感情,如果我不愛你,即使你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能增加我對你的感情……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難道除了結婚,就不能表示她的感情嗎?結了婚又怎麼樣?還不是有老、病、死?……除了儘量享受我們眼前所能立刻享受到的感情,像噴泉樣的儘量噴射出自己的生命外,還有什麼法子更能捕捉住感情呢?」 後來,她也知道我是和她開玩笑。她嫵媚的握住我的手道:「你和我開玩笑也好,說真話也好,對我都是一樣……我們能因鴿子結過婚就不愛它們嗎?我們能因為花朵結過婚便不愛它們嗎?……只要你一天在我身邊,你即使變成魔鬼、虎豹、毒蛇、鱷魚,我對你的感情仍不會變。當一個人真正愛一個人時,她會變得很勇敢很勇敢,一切最惡劣的情形都不會威脅她的!……」 我不開口,眼睛卻潮濕起來。 她反而安慰我:「最親愛的,我們曾經相約,不說正經話!我們現在一破約,不愉快的情緒也跟著來了……讓我彈一曲吉他給我們解悶,好不好?」 她當真開始彈起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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