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一】

  一千九百四十二年夏季,我因為患劇烈的腦疲症,遵照醫生勸告,由河南前線回到後方去西安靜養。由於市廛喧囂、友朋酬應過繁,思想始終不能安靜,腦疲競一天比一天更厲害起來。有時只要稍為多看一點書,就會在椅子上昏暈過去,可怕極了。最後,我終於發了一個大願心:到華山去休養一個時期再說!

  這一年秋天,我到了華山,住在五千仞上落雁峰的白裡。兩個月過去了,腦病竟漸告痊癒,這時本該下山了,我卻留戀不舍,拿不起決心離開我的許多朋友們,這些奇麗可愛的山峰。

  我說這些山峰是我的好朋友,一點也不誇張,誰只要到過華山,他就不會忘記那些古怪而迷人的山姿巒影。它們好像一些活躍活跳的美麗小獸,永遠潛藏在你心靈最深處,你無論如何也趕不跑!在華山的兩個月中,我沒有一個朋友,卻又有成千成萬的朋友;它們就是山、樹、草、石、鳥、太陽。在這個時期,我不再是「社會人」,而是「自然人」,像五十萬年前我們的祖先「北京人」似的。

  這兩個月中,我把生活調理得盡可能地詩化。每天早晨,我和太陽比賽誰趕得早,這個錦標,不用說,常是屬於我。每天,迎著薄寒,我一口氣跑到朝陽台看日出,看那又大又紅又圓的太陽漸漸升起來,像一座燦爛的神。對著太陽,我張臂狂嘯三聲,或是背誦兩首華特曼禮贊太陽的詩,接著就跑到泉水邊洗臉。我的早餐經常是在松樹下面用。當我吃饅頭時,樹上松鼠也唧唧嚷嚷著齒松子,百鳥則在唱歌。有時我投一把饅頭屑在地上,許多麻雀全飛下來啄食,它們的聲音與姿態對我只有一個意義,就是: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早餐以後,我斜倚樹身假寐,聽泉水的音樂,這裡面有鋼琴,有提琴,有抒情曲,有夜曲,酒一樣地把我弄得醉醉的,甜甜的,好靜又好舒服啊!近午時分,我脫光衣服,躺在仰天池的潔白大理石上作日光浴,一朵朵的白雲藍雲似乎從我身邊滑過去。午飯以後,我滿山亂跑,從落雁峰跑到玉女峰,從玉女峰又跑到五雲峰或朝陽峰。我不讓腦子裡有一點思想,我只讓四周的山,樹,雲,陽光,泉水來麻醉我,刺激我。有時偶然在路邊看見一隻美麗甲蟲,我就坐下來和它耍個半天。有時找一些斑斕的鵝卵石,我就一枚一枚的投到泉水中,聽它在水裡面所激起的悠美回音。

  有時為了幫助螞蟻搬糧食,也忙一個下午。有時到危石上集采一些野花,編織花環,直到日落西山,才盎然而返。晚飯以後,我就坐在大殿的一個陰暗角落上,聽僧人念誦晚經。鐘鼓聲、木魚聲、磬聲,以及濃烈的香煙使我呼吸到宗教的幽靜。直到神思恍忽,身心似入夢境,我才像夢遊人似的回到房裡休息。

  就像這樣的無思無慮,我的腦病才迅速痊可。兩個月終了,我的日記上只留下兩句話:「許多腦中有毛病的人,為什麼不來請教華山這位偉大的醫生呢?」

  我既對華山依依不捨,發生狂戀,便決定直住到這年年底再走。我的理由有三種:「第一,我要把我的腦病斬草除根,徹底治好,以免將來復發,這只有在華山這樣的安靜環境裡才行。第二,我的感情太浮,許多事情常沉不住氣,我決心要把自己的性格培養得冷靜點。這只有在華山這樣孤獨冷靜的環境中才行。曾有人說過:「經在口頭,佛在心頭,十年面壁,頑石點頭。」這是指達摩祖師的苦行而言。我雖不能像達摩十年面壁,至少也應該擇一個冷靜環境來體煉體煉。第三,生命太短,機會難逢,誰知道將來什麼時候才能再來華山?我何不借養病的機會,在我的生命史上,與華山結一段較長久的姻緣,以供他日回味、咀嚼、思憶?

  我當即把這一決定告訴廟中主持:一個姓袁的老道。這老道倒還好,沒有說什麼,只是警告我:冬季山上冷得很,常常有些小野獸凍死,得特別當心才行。我對他說:「身子冷一點沒有什麼,只要心熱一點就行了。」他聽了這話,笑了。這老道年已八十,是五十年前上華山修道的。他來的時候,正當甲午中日戰爭爆發,左寶貴在朝鮮平壤死戰犧牲。現在第二次中日戰爭已經發生五年了,他的足跡仍然沒有出華山。他已經有四五年沒有看報紙:我上山的第一天,他問過我這樣幾句話:「先生,上山來的先生們常和我談什麼『炕熱」不『炕熱,的大道理,『炕』當然是熱的啦?這有什麼道理可談呢?他們的話真比張天師的咒語難懂。也許我的耳朵聾了,聽不清爽吧!」我聽了他的話,知道這「炕熱」二字是「抗日」的訛音,我沒有回答,只笑笑。這老道的腦子雖說和我一樣有點毛病,但身體倒異常健朗。他一頓飯能吃斤半饅頭,從山腳下到山頂,五十裡陡峭山路,不到六七個鐘頭就走到了。

  秋漸盡了,冬季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袁老道終於和別的老道們陸續下山,到山腳下一個廟裡過冬去了。只留下一個年輕的道士和一個燒飯的長工看守廟子,廟裡分外顯得冷清起來。我倒並不感到寂寞,不時看看佛經來消磨時間。這樣,很快就到了陽曆年底。

  按照我原來計畫,打算在一九四三年元旦那天下山,算是昨死今生,完全脫離了疾病與死亡的威脅,從今以後,可以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在除夕前一天,我感到分別華山之時漸近,說不出的有點難過。這一天雖然冷得要命,我仍到各個山峰上盤桓了許久,好像小孩子要離開他的玩具似的。

  這一天回到廟裡,很遲才返房休息。睡了不久,一陣古怪得可怕的巨吼聲忽然把我搖醒了。我披衣起坐,側耳細聽,原來是山風大作,狂嘯如虎。只聽得窗外一陣陣猛惡的怪叫不斷沖過來,猶如千軍萬馬在作梯隊衝鋒。這聲音越來越大,勢如翻江倒海,怒潮奔騰,似乎要把全部華山吞沒下去,窗板被刮得「轟轟隆隆」直響,整個屋子幌動得很厲害。我坐在床上,好像是坐在怒浪滔天的小船裡,隨時有翻船的可能。聽著風聲,我不禁害怕起來。聽老道說,華山冬季有種極猛烈的怪風能把樹連根拔起來,人在風裡走著,也會被風吹得跌倒,厲害極了。

  因此廟裡的瓦全是鐵瓦,有些柱子也是鐵的,廟基則是極堅固巨大的岩石。當年建築這些廟時,真是費盡心血。春夏之季,好容易把屋架子與樑柱豎好,冬天瓦木匠下山避冬,到得次年上山時,那些屋架子已被吹得無影無蹤,遝如黃鶴了。

  窗子越震越響,屋子越搖越厲害。聽著窗外大風,想起老道的話,我越想越怕。看今夜這樣狂風,我住的這個樓房很可能被吹倒。如果這座樓一倒塌,連人帶桌椅床鋪全會滾到岩壁下麵,從五千仞高峰上直摔下去……」

  聽老道說,「一個人如從峰頂上摔下去,至少要到華山一百裡外才能尋到屍首!」

  「假使我就這麼睡在床上被摔到一百裡外……」

  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怎麼辦呢?逃?不逃?還是等死?……」

  一個又一個恐怖的疑問晃動在我腦子裡。

  正恐怖著,一個天崩地裂似的倒塌聲響起來。

  我吃了一驚,以為宇宙真個倒塌了,索性閉上眼睛,心一沉,等待死亡末日到來,誰知過了一會,這倒塌聲竟又沒有了。我臨時胡猜:這大約是廟外的松樹被吹倒了。不久,這倒塌聲不斷響起來,錘子似地敲打著我的心,我一面怕一面胡思亂想道:「完了,完了,今夜我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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