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柔石·二月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當晚,天氣下雨,陶嵐從雨中回家去了。兩三位教師坐在蕭澗秋底房內。他們將種種主義高談闊論,簡直似辯論會一樣。

  他並不說,到了十點鐘。

  第二天,陶嵐又帶採蓮于八時來校。她已變做一位老看護婦模樣。他坐在床上問她:「你為什麼來的這樣早呢?」

  她坦白的天真地答:「哎,我不知怎樣,一見你就快樂,不見你就難受。」

  他深思了一忽,微笑說:「你向你母親走,向你母親底臉看好了。」

  她又緩緩的答:「不知怎樣,家庭對我也似一座冰山似的。」

  於是他沒有說。以後兩人寂寞的談些別的。

  第三天,他們又這樣如荼如蜜的過了一天。

  第四天晚上,月色非常皎潔。蕭澗秋已從床上起來。他同慕侃兄妹緩步走到村外的河邊。樹,田,河水,一切在月光下映得異常優美。他慨歎地說道:「我三天沒行有門,世界就好象換了一副樣子了。月,還是年年常見的月,而我今夜看去卻和往昔不同。」

  「這是你心境改變些的緣故。今夜或者感到快樂一點罷?」

  慕侃有心的說。他答:「或者如此,也就是你底『或者』。因此,我想趁這個心境和天氣,明天就往女佛山去玩—回。」

  「大概幾天回來呢?」慕侃問。

  「你想須要幾天?」

  「三天盡夠了。」

  「那末就勾留三天。」

  陶嵐說,她非常不願地:「哥哥,蕭先生底身體還沒有完全健康,我想不要去罷。那裡聽見過病好了只有一天就出去旅行的呢?」

  『我底病算作什麼!我簡直休息了三天,不,還是享福了三天。我一點也不做事。又吃得好,又得你們陪伴我。所以我此刻精神底清朗是從來沒有過的。我能夠將一切事情解剖的極詳細,能夠將一切事情整理的極消楚。因此,我今夜的決定,決定明天到女佛山去,是—點也不錯的,嵐,你放心好了。」

  她淒涼的說: 「當然,我是隨你喜歡的。不過哥哥和你要好,我又會和你要好,所以處處有些代你當心,我感覺得你近幾天有些異樣。」

  「那是病的異樣,或者我暴躁一些。現在還有什麼呢?」

  她想了一想說:「你全不信任我們。」

  「信任的,我信任每位朋友,信任每個人類。」

  蕭澗秋起勁地微笑說。她又慢慢的開口:「我總覺得你和我底意見是相左!」

  他也就轉了臉色,純正溫文地眼看著她:「是的,因為我想我自己是做世紀末的人。」

  慕侃卻跳起來問:「世紀末的人?蕭,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他答:「請你想一想罷。」

  陶嵐鬆散的不顧她哥哥的接著說:「世紀末,也還有個二十世紀底世紀末的。不過我想青年的要求,當首先是愛。」

  同時她高聲轉向他哥哥說:『哥哥,你以為人生除了愛,還有什麼呢?」

  慕侃又驚跳地答:「愛!愛!我假使沒有愛,一天也活不下去。不過妹妹不是的,妹妹沒有愛仍可以活。妹妹不是說過麼?——什麼是愛!」

  她垂頭看她身邊底影子道:「哎,不知怎樣,現在我卻相信愛是在人類底裡面存在著的。

  恐怕真的人生就是真的愛底活動。我以前否認愛的時候,我底人生是假的。」 蕭澗秋沒有說。她哥哥戲謔地問:「那末你現在愛誰呢?」

  她斜過臉答:「你不知道,你就不配來做我底哥哥!」

  慕侃笑說:「不過我的不配做你底哥哥這一句話,也不僅今夜—次了。」

  同時轉過頭問蕭:「那末篇,你以為我妹妹怎樣?」

  「不要談這種問題罷!這種問題是愈談愈縹緲的。」

  「那叫我左右做人難。」

  慕侃正經地坐著,蕭接著說:「現在我想,人只求照他自己所信仰的勇敢做去就好。不必說了,這就是一切了。現在又是什麼時候?嵐,我們該回去了。」

  慕侃仰頭向天叫:「你們看,你們看,月有了如此一個大暈。」

  他說:「變化當然是不一定的。」

  陶嵐靠近他說:「明天要發風了,你不該去旅行。」

  他對她笑一笑,很慢很慢說出一句:「好的。」

  於是他們回來,兄妹往向家裡,他獨自來到學校。

  他一路想,回到他底房內,他還坐著計議。他終於決定,明天應當走了。錢正興底一見他就回避的態度,他也忍耐不住。

  他將他底房內匆匆整了一整。把日常的用品,放在一隻小皮箱內。把二十封陶嵐給他的信也收集起柬,包在一方帕兒內。

  他起初還想帶在身邊,可是他想了一忽,卻又從那只小皮箱內拿出來,夾在一本大的音樂史內,藏在大箱底,他不想帶它去了。

  他衣服帶得很少,他想天氣從此可以熱起來了。幾乎除他身上穿著以外,只帶一二套小衫。他草草地將東西整好以後,就翻開學生底練習簿子,一疊疊地放在桌上,比他的頭還高。他開始一本本的拿來改正,又將分數記在左角。有的還加上批語,如「望照這樣用功下去,前途希望當無限量」,或「太不用心」一類。

  在十二時,阿榮走來說:「蕭先生,你身體不好,為什麼還不睡呢?」

  「我想將學生底練習簿子改好。」

  「明天不好改的麼?還有後天呢?」

  阿榮說著去了。他還坐著將它們—本本改好,改到最末的一本。

  已經是夜半兩點鐘了,鄉村的夜半是比死還靜寂。

  他望窗外的月色,月色仍然秀麗的。又環顧一圈房內,預備就寢。可是他茫然覺到,他身邊很少錢,一時又不知可到何處去借。他惆悵地站在床前,一時又轉念:「我總不會餓死的!」

  於是他睡入被內。

  但他睡不著,一切的傷感湧到他底心上,他想起個個人底影子,陶嵐底更明顯。但在他底想像上沒有他父母底影子。眼內潤濕的這樣自問:「父母呀,你以為你底兒子這樣做對麼?」

  又自己回答道:「對的,做罷!」

  這一夜,他在床上輾轉到村中的雞鳴第三次,才睡去。

  二十四第二天七時,當蕭澗秋拿起小皮箱將離開學校的一刻,陶慕侃急忙跑到,氣喘地說:「老兄,老兄,求你今天旅行不要去!無論如何,今天不要去,再過幾天我當陪你一道去玩。昨夜我們回家之後,我底妹妹又照例哭起來,你知道,她對我表示非常不滿意,她說我對朋友沒有真心,我被她罵的無法可想。現在,老兄,求你不要去。」

  蕭澗秋冷冷的說一句:「箭在弦上。」

  「母親底意思,」慕侃接著說,「也以為不對,她也說沒有聽到過一個人病剛好了一天,就遠遠地地去旅行的。」

  蕭又微笑問:「你們底意思預備我不回來的麼?」

  慕侃更著急地:「什麼話?老友!」

  「那未現在已七點鐘,我已不能再遲疑一刻了。到碼頭還有十裡路,輪船是八點鐘開的,我知道。」

  慕侃垂下頭,無法可想的說:「再商量一下。」

  「還商量什麼呢!商量到十二點鐘,我可以到女佛山了。」

  旁邊一位年紀較老的教師說:「陶先生,讓蕭先生旅行一次也好。他經過西村這次事件,不到外邊去舒散幾天,老在這裡,心是苦悶的。」

  蕭澗秋笑說:「終究有幫助我的人。否則個個象你們兄妹的圍起米,我真被你們急死。那末,再會罷!」

  說著,他就提起小皮箱向校外去了。

  「那讓我送你到碼頭罷。」慕侃在後面叫。

  他回過頭來:「你還是多教一點鐘學生的功課,這比跑二十裡路好的多了。」

  於是他就掉頭不顧地向前面去。

  他一路走的非常快,他又看看田野村落的風景。早晨的乳白色空中,太陽照著頭頂,還有一縷縷的微風吹來,但他卻感不出這些景色底美味了。比他二月前初來時的心境,這時只剩得一種淒涼。農夫們荷鋤地陸續到田野來工作,竟使他想他此後還是做一個農夫去。

  當他轉過一所村子的時候,他看見前面有一位年輕婦人,抱備—位孩子向他走來。他恍惚以為寡婦的母子復活了,他怔忡地站者向她們看一眼,她們也慢慢的低著頭細語的從他身邊走過,模樣同採蓮底母親很相似,甚至所有臉上的愁思也同量。這時他呆著想:「莫非這樣的婦人與孩子在這個國土內很多麼?救救婦人與孩子!」

  一邊,他又走的非常快。

  他到船,正是船在起錨的一刻。他一腳跳進艙,船就離開埠頭了。

  他對著岸氣喘的叫:「別了!愛人,朋友,小弟弟小妹妹們!」

  他獨自走近一間房艙內。

  這船並不是他來時所趁的那小輪船,是較大的,要駛出海面,最少要有四小時才得到女佛山。船內乘客並不多,也有到女佛山去燒香的。

  陶慕侃到第三天,就等待朋友回來。可是第三天底光陰是一刻一刻過去了,終不見有朋友回來的消息。他心裡非常急,晚間到家,採蓮又在陶嵐底身邊哭望她底蕭伯伯為什麼還不回來。

  女孩簡直不懂事地叫;「蕭怕伯也死了麼?從此不回來了麼?』陶嵐底母親也奇怪。可是大家說:「看明天罷,明天他一定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時,仍不見有蕭澗秋底影子,卻從郵差送到一封掛號信,發信人署名是「女佛山後寺蕭澗秋緘」。

  陶慕侃吃了一驚,趕快拆開。他還想或者這位朋友是病倒在那裡了;他是決不會做和尚的。一邊就抽出一大疊信紙,兩眼似噴出火焰來地急忙讀下去。可是已經過去而無法挽回的動作,使這位誠實的朋友非常感到失望,悲哀。

  信底內容是這樣的——

  慕侃老友:

  我平安地到這裡有兩天了。可玩的地方大概都去跑過。這實在是一塊好地方———另一個世界,寄託另一種人生的。不過我,也不過算是「跑過」就是,並不怎樣使我依戀。

  你是熟悉這裡底風景的。所以我對於海潮,岩石,都不說了,我只向你直陳我這次不回芙蓉鎮的理由。

  我從一腳踏到你們這地土,好象魔鬼引誘一樣,會立刻同情於那位自殺的青年寡婦底運命。究竟為什麼要同情她們呢?我自己是一些不了然的。但社會是喜歡熱鬧的,喜歡用某一種的生毛的手來探摸人類底內在的心的。因此我們三人所受的苦痛,精神上的創傷,盡有盡多了。實在呢,我倒還會排遣的。我常以人們底無理的譭謗與妒忌為榮;你的妹妹也不介意的,因你妹妹毫不當社會底語言是怎麼一回事。不料孩子突然死亡,婦人又慷慨自殺,——我心將要怎樣呢,而且她為什麼要死?老友,你知道麼?她為愛我和你底妹妹而出此的。

  你底妹妹是上帝差遣她到人間來的!她用一縷縷五彩的纖細的愛絲,將我身纏的緊緊,實在說,我已跌入你妹妹底愛網中,將成俘虜了!我是幸福的。我也曾經幻化過自己是一座五彩的樓閣,想像你底妹妹是住在這樓閣之上的人。有幾回我在房內徘徊,我底耳朵會完全聽不到上課鈴的打過了,學生們跑到窗外來喊我,我才自己恍然向自己說:「醒了罷,拿出點理智來!」

  我又自己向自己答: 「是的,她不過是我底一位弟弟。」

  自採蓮底母親自殺以後,情形更逼切了!各方面竟如千軍萬馬的圍困攏來,實在說,我是有被這班箭手底亂箭所射死的可能性的。

  而且你底妹妹對我的情義,叫我用什麼來接受呢?心呢,還是兩手?

  我不能食理智來解釋與應用的時候,我只有逃走之一法。

  現在,我是沖出圍軍了。我仍是兩月前一個故我,孤零地徘徊在人間之中的人。清風掠著我底發,落霞映著我底胸,站在茫茫大海的弧島之上,我歌,我哭,我聲接觸著天風了。

  採蓮的問題,恐伯是我牽累了你們,但我之妹妹,就是你和你妹妹之妹妹,我知道你們一定也愛她的。待我生活著落時,我當叫人來領她,我決願此生帶她在我身邊。

  我底行李暫存貴處,幸虧我身邊沒有一件值錢的物,也到將來領女孩時一同來取。假如你和你妹妹有什麼書籍之類要看,可自由取用。我此後想不再研究音樂。

  今天下午五時,有此處直駛上海的輪船,我想趁這輪到上海去。

  此後或南或北,尚未一定。人說光明是在南方,我亦願一瞻光明之地。

  又想哲理還在北方,願赴北方去墾種著美麗之花。時勢可以支配我,象猶如此孑然一身的青年。

  此信本想寫給你妹妹的,奈思維再四,無話可言。望你婉辭代說幾句,不過他底聰明,對於我這次的不告而別是會瞭解的。希望她努力自愛!

  餘後再淡。

  弟蕭澗秋上

  陶慕侃將這封信讀完,就對他們幾位同事說:「蕭澗秋往上海去了,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個個奇怪的,連學生和阿榮都奇怪,大家走攏來。

  慕侃帳帳地回家,他妹妹迎著問:「蕭先生回來了麼?」

  「你讀這信。」

  他失望地將信交給陶嵐,陶嵐發抖地讀了一遍,默了一忽,眼含淚說:「哥哥,請你到上海去找蕭先生回來。」

  慕侃怔忡的。她母親走出來問什麼事。陶嵐說:「媽媽,蕭先生不回來了,他往上海去了。他帶什麼去的呢?

  一個錢也沒有,一件衣服也沒有。他是哥哥放走他的,請哥哥找他回來。」

  「妹妹真冤枉人。你這脾氣就是趕走蕭先生底原因。」

  慕侃也發怒地。陶嵐急氣說:「那末,哥哥,我去,我同採蓮妹妹到上海去。在這情形下,我也住不下去的,除非我也死了。」

  她母親也流淚的,在旁勸說道:「女兒呀、你說什麼話呵?」同時轉臉對慕侃說,「那你到上海去走一趟罷,那個孩子也孤身,可憐應該找他回來。我已經願將女兒給他了。」

  慕侃慢慢的向他母親說;「向數百萬的人群內,那裡去找得象他這樣一個人呢?」

  「你去找一回罷。」他母親重複說。

  陶嵐接著說:「哥哥,你這推委就是對朋友不忠心的證據。要找他會沒有方法嗎?」

  老誠的慕侃由怒轉笑臉,注視他妹妹說:「妹妹,最好你同我到上海去。」

  (1929年11月1日上海春潮書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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