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柔石·二月 | 上頁 下頁 |
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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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時左右。 陽光似金花一般撒滿人間。春天之使者似在各處雀躍:雲間,樹上,流動的河水中,還來到人類的各個底心內,在採蓮底家裡,病的孩子稍稍安靜了,呼吸不似以前那麼緊張。婦人坐在床邊,強笑地靜默想著。半空吊起的心似放下一些了。蕭澗秋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女孩是在房內亂跑。酸性的房內,這時舒暢不少安慰不少了。 忽然有人走進來,站在他們底門口,而且氣急地——這是陶嵐。他們隨即轉過頭,女孩立刻叫起來向她跑去,她也就慢慢地問:「小弟弟怎麼樣?」 「謝謝天,好些了,」婦人答。 陶嵐走進到孩子底身邊,低下頭向孩子底臉上看了看,採蓮的母親又說:「蕭先生用了新的方法使他睡去的。」 陶嵐就轉頭問他,有些譏笑地:「你會醫病麼?」 「不會。偶然知道這一種病,和這一種病的醫法,---還是偶然的。此地又沒有好的醫生,看孩子氣急下去麼?」 他難以為情地說。陶嵐又道:「我希望你做一尊萬靈菩薩。」 蕭澗秋當時就站起來,兩手擦了一擦,向陶嵐說:「你來了,我要回去了。」 「為什麼呢?」一個問。 「她已經知道這個手續,我下午再來一趟就是。」 「不,請你稍等片刻,我們同回去。」 青年婦人說:「你不來也可以。有事,我會叫採蓮來叫你的。」 陶嵐向四周看一看,似偵探什麼,隨說:「那末我們走罷。」 女孩依依地跟到門口,他們向她搖搖頭就走遠了。一邊陶嵐問他:「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除出學校還有別的地方嗎?」 「慢些,我們向那水邊去走一趟罷,我還有話對你說。」 蕭澗秋當即同意了。 他慢慢地抬頭看她,可是一個已俯下頭,問:「錢正興對你要求過什麼呢?」 「什麼?沒有。」 「請你不要騙我罷。我知道在你底語言底成分中,是沒有一分謊的,何必對我要異樣?」 「什麼呢,嵐弟?」 他似小孩一般。一個沒精打采地說:「你運用你另一副心對付我,我苦惱了。錢正興是我最很的,已經是我底仇敵。一邊毀壞你底名譽,一邊也毀壞我底名譽。種種謠言的起來,他都同謀的。我說這話並不冤枉他,我有證據。他吃了飯沒事做,就隨便假造別人底秘密,你想可恨不可恨?」 蕭這時插著說:「那隨他去便了,關係我們什麼呢?」 一個冷淡地繼續說:「關係我們什麼?你恐怕忘記了。昨夜,他卻忽然又差人送給我一封恰,我看了幾乎死去!天下有這樣一種不知羞恥的男子,我還是昨夜才發現!」她息一息,還是那麼冷淡地,「我們一家都對他否認了,你為什麼還要對他說,叫他勇敢地向我求婚呢? 為友誼計?為什麼呢?」 她完全是責備的口氣。蕭卻態度嚴肅起來,眼光炯炯地問:「嵐弟,你說什麼話呢?」 一個不響,從衣袋內取出一封信,遞給他。這時兩人已經走到一處清幽的河邊,新綠的樹葉底陰翳,鋪在淺草地上。春色的荒野底光芒.靜靜地籠罩著他倆底四周。他們坐下。他就從信內抽出一張彩箋,讀下:親愛的陶嵐妹妹,現在,你總可允諾我的請求了。因為你所愛的那個男子,我和他商量。他自己願意將你讓給我。他,當然另有深愛的;可以說,他從此不再愛你了。妹妹.你是我底妹妹! 妹妹,假如你再還我一個「否」字,我就決計去做和尚——自殺! 我失了你,我底生命就不會再存在了。一月來,我底內心的苦楚,已在前函詳述之矣。想邀妹妹青眼垂鑒。 我在秋後決定赴美文遊歷,願借妹妹同往。那位男子如與那位寡婦結婚,我當以五千元口之。 下面就是「敬請閨安」及具名。 他看了,表面倒反笑了一笑,向她說,---她是忿忿地看住一邊的草地。 「你也會為這種請求所迷惑嗎?」 她沒有答。 「你以前豈不是告訴我說,你每收到一種無禮的要求的信的時候,你是冷笑一聲,將信隨隨便便地撕破了拋在字紙簍內? 現在,你不能這樣做嗎?」 她含淚的惘惘然回頭說:「他侮辱我底人格,但你怎麼要同他討論關於我底事情呢?」 蕭澗秋這時心裡覺得非常難受, 一陣陣地悲傷起來,他想——他亦何嘗不侮辱他底人格呢?他願意去同他說話麼?而陶嵐卻一味責備他,正似他也是一個要殺她的劊子手,他不能不悲傷了!——一邊他挨近她底身向她說:「嵐弟,那時設使你處在我底地位,你也一定將我所說的話對付他的。因為我已經完全明瞭你底人格,感情,志趣。你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的,深深地相信你的。不過你不該對他說話。他是因為造我們底謠,我們不理他,才向你來軟攻的,你竟被他計謀所中嗎?」 「不是。我知道假如你還有一分愛他之心,為他某一種魔力所引誘,你不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叫他向你求婚的。何況,」他靜止一息,「嵐弟,不要說他罷!」 一邊他垂下頭去,兩手靠在地上,悲傷地,似乎心都要炸裂了。陶嵐慢慢地說:「不過你為什麼不……」她沒有說完。 「什麼呢?」 蕭強笑地。她也強笑:「你自己想一想罷。」 靜寂落在兩人之間;許久,蕭震顫地說:「我們始終做一對兄弟罷,達比什麼都好。你不相信麼?你不相信人間有真的愛麼?哈,我還自己不知道要做怎樣的一個人,前途開拓在我身邊的又是怎樣的一種顏色。環境可以改變我,極大的旋渦可以卷我進去。所以,我始終——我也始終願意你做我底—個弟弟,使我一生不致十分寂寞,錯誤也可以有人來校正。你以為不是嗎?」 嵐無心地答:「是的,」意思幾乎是——不是。 他繼續淒涼的說:「戀愛呢,我實在不願意說它。結婚呢,我根本還沒有想過。 嵐弟,我不立刻寫回信給你,理由就在這裡了!」停一息,又說;「而且全命,生命,這是一回什麼事呢?在一群朋友底歡聚中,我會感到一己的悽愴,達一種情感我是不該有家庭的了。」 陶嵐輕輕地答:「你只可否認家庭,你不能否認愛情。除了愛情,人生還有什麼呢?」 「愛情,我是不會否認的。就現在,我豈不是愛著一位小妹妹,也愛著一位大弟弟麼?不過我不願嘗出愛情底顏色的另一種滋味罷了。」 她這時身更接近他的嬌羞地說:「不過,蕭哥,人終究是人呢!人是有一切人底附屬性的。」 他垂下頭沒有聲音。隨著兩人笑了一笑。 一切溫柔都收入在陽光底散射中,兩人似都管轄著各人自己底沉思。一息,陶嵐又說:「我希望在你底記憶中永遠伴著我底影子。」 「我希望你也一樣。」 「我們回去罷?」 蕭隨即附和答,「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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