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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鄰居


  一

  濃霜在朝陽未出以前佔據了大地,天氣越發寒冷了;時鐘雖然到了八點,我仍舊在溫暖的被窩中留戀著有如一條蠕蟲。反復的思量,下就了決心,以為時間是再不許遲留了,於是帶著不平象被人欺負似的離了床褥。

  嚴冬的侵襲使人變成怯懦,競不願走出房門一步,所以課也不去上,固然在課堂上所得的只有無聊和疲倦;窗幔揭起,單扇的門洞開著,這時陽光慢慢的經過了門限和窗上的

  玻璃,直射到床褥上,又反映著紅漆書桌上所陳列的墨水,鋼筆,小鐘,鏡子,分外的輝煌。

  我斜倚在籐椅上,負著陽光使全身溫和與舒暢,正如一個老年人在陽光之下消逝他的末日,我手裡拿了一支煙輕微地吸著,煙氣彌漫了這矮而狹小的房間.與陽光互相輝映,頓使我回到過去的夢境與寥廓的遠天,心是象狂風中的波上的小舟一樣,蕩漾得不能自安,正如老年人在他末年的回想的國土裡得到的不安和悲愴。

  「今天借幾個錢用。』迭報的慌張地闖進來,一面從他的布袋裡抽著報,一面帶著懇求的口吻說。

  「要是有錢,就早給你了!」我好似從夢中剛醒過來。

  「不是,已經三個月了。」送報的囁嚅的申辯著,聳一聳他的肩膊依然慌張的走了。

  於是打開報紙,很迅速他看見他們一群人是如何演著戰爭的把戲,在迫擊炮、機關槍、地雷、飛艇之下的無數的死者,我對於他們沒有絲毫的憫惜,或如一個慈悲的女人;中國人盡多呢,打殺也是有趣的。

  我翻到第二版的時候,看見了一條關於日本的新聞,說有暴徒某,朝鮮人,謀炸皇宮,被員警擒住,已于某某日正法;該犯年二十餘歲,身材短小,面微麻……。我的心因而又回復到方才不安的狀態中了。

  我仍開報紙,兩目凝視著虛空,青煙同陽光環繞著我的左右.我不願深思下去,只是他偏引了過去的許多景象一齊賓士到我的腦裡。跡,因為同學的雖彼此住在一個公寓裡,倘沒有一點關係是決不會往來的,不管你是時間再長些或彼此以至於畢業。

  待到下課回寓,天已黃昏。

  扁豆初著花,白蓼剛長過短牆,牽牛無可攀依地盤伏在地上,青嫩油肥的玉簪葉發滿了一盆,紫霞燦爛在西天,反射著全院中的花革都變換了顏色;我默默地倚著門旁,靜聽隔院的《梅花三弄》,終日的疲勞都消失在美麗的黃昏裡。

  「夥計!」一種粗糙尖利的聲音從我隔壁的房間裡發出。

  這時我才知道我得了一個鄰居,同時我便詫異起來。鄰室的面前有一座高牆,將陽光完全遮住了,即使在正午,屋子裡也顯著陰森的氣象;大學的同學為什麼竟有願住這種房屋的,如同從太陽照臨的世界搬到墳墓去;說是房餞便宜罷,但是我知道公寓的主人是從來不會有便宜給別人的。我要不是為了債務關係,早己搬開了;因為我對於我的隔壁房間,時時存著恐怖,以為是魔鬼的窟宅;夜半醒來,就是聽了耗子聲,便認為隔壁的魔鬼作祟,於是將被條蒙著頭,嚇得一身體冷汗。

  當晚我便放大膽子,看書或胡想直坐到十二點鐘,因為我已經有鄰居,並不膽怯了.我相信鄰室的魔鬼已被生人逼走了。倘在往日的晚間,那我無論如何是要比隔院的同學唾得早,在床上猶能聽到他們的胡琴,奏《梅花三弄》。

  三

  這位鄰人好象是終日都蟄伏在這陰森的房裡。

  他的房門總是關著,也不見他有朋友來訪問;偶然可以聽到他叫「夥計」的聲音,但是「夥計」一進屋,卻又聽不見他有什麼吩咐,想是除了用手勢要開水以外,別的也沒有什麼大事情。

  細察他叫喚「夥計」的口音沉重而且尖利,好象一個軍人在戰場上發令似的;雖然並不象長江一帶的人或北京人,卻象廣東人初到北京學著北方的聲口;因此我使私自擬定這位鄰居是廣東人。

  他獨自過這樣孤獨的生活,我便疑惑他是中國哲學系的同學,受了宋人理學的影響,決然離開朋友,逃到這卑陋的房中來習靜和打坐,度他的理想的非人的生活。

  但是這位鄰居要是我那天在門外所看見的矮小而精悍的人呢,那我又立刻可以推翻我所假定的這位廣東老是一個理學家。

  他究竟是否我們大學的同學?對於不相關係的人加以種種的推測,自己也知道是很無聊的,況且又不是一個偵探;但也無法將這無意識的紛亂的思想推開。

  因此我急於要見這位我所假定的廣東老的相貌,好驅除我心中的疑惑。

  事實正如我心中所想的那樣容易的實現了。

  第二天下午完畢了我的功課時,太陽將要飛過牆壁,正輝煌的照著房頂;天氣雖是初夏,但北京是大陸氣候,只要陽光一離地,人便覺到輕鬆與涼爽了,雖然有時還有餘熱存在。

  這時我緩步走到公寓前面,便聽得我們的小院裡皮鞋格格的響,我以為我的朋友A君來邀我到S女學校去看跳舞會了,因為我們約定達天要早些去,事後好多得些評論的資料;於是我很快的走到我的小院,不意竟不是我的朋友A君,卻是我所假定的要見的廣東老;幸而我沒有預先招呼:『老A你來了!』不然,倒有些鹵莽。

  這位廣東老也許沒有看見找這種張惶的情形.他的雙手放在他褲旁的兩個口袋裡.從他的門口走過我的門口,又從我的門口走到他的門口,皮鞋格格的響。

  他是不是我們大學的同學呢?當下我所能決定的只是他並非一個習靜打坐的理學家,萬一有誰再要堅持,那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了。

  四

  他的神情使人一見面使有些奇怪,臉上微微有些麻,雙眉如兩把短刀,往下威著;身體並不雄壯,然而非常的精悍;他的頭髮已經脫頂,卻不象一個禿頂的老學者,還是少年的英姿。他宛然是一隻饑餓在腹中燃燒的鷹。張開眼睛四望之後,雙眉佼立刻攢聚起來了。

  他穿的是一身破爛的學生服,統是灰色的,就是面前的扣子,也不能完全存在,他淺灰色的衣服,越顯出斑斑的骯髒,使人遠遠地便可以知道這並不是原先就有的斑點。即如他那格格的響的皮鞋罷,前面是裂了很長的縫,後跟也歪了下去。

  不知怎的,我的腦中靈敏地感覺著,這位廣東老決不是老實人,說不定是一個危險的人物。也許是江湖上的大盜,犯了案子,裝著學生躲在我們學生公寓裡;耍不然,他為什麼單選了這間陰森的僻靜的房屋呢?在這深巷中,向不為巡警所注意,是很容易地逃開這般人的眼線的。

  因此我聯想到他插在口袋裡的雙手,是毀滅過若干人的生命,而且曾被鮮血染汙了有如朱紅的顏色;這精悍的身軀,想也曾壓迫過許多婦人和閨秀,伊們看見的時候,該是如何的恐怖啊!

  我的思潮重新的紛亂了。

  從前,隔壁的房中是魔鬼的窟宅,現在他卻是魔鬼的真身,悍然佔據了這終日不見陽光的房屋了,而不幸我又作了他的鄰人。

  當他在院中格格地徘徊的時候,曾經冷然地向我一瞥,從這—瞥之後,他的惡毒確已穿進我的血管中,在周身輪環地跳動著;當晚我晚餐後使想立刻就寢,再不肯等到夜深了。

  我抱著不安的心在床上輾轉,不幸不能安然走到夢鄉;本想依賴前院的胡琴和《梅花三弄》,好放膽睡去,但是星期六的晚間同學都走了,以致公寓的寂寥,早如夜半的時候。

  朦朧地入了睡,等到醒來,晨曦已經滿布在窗櫺上;而他的格格的步聲,早在那陰森的房中開始了。他許是將整人的夜,都這樣地消磨了罷。

  五

  從此以後,我儼然成了一個偵探;期考將近,也可以整日不去上課,將預備考試的時間,都用在他身上。

  他終日除了格格的徘徊而外,常有一種擦火柴的聲音,以是知道他是努力於吸煙;然而他這吸煙的能力,卻特別令人驚異,有時我故意地坐在扁豆花下,便看見這陰森的房中的青煙,絲絲地不絕地噴出。

  一次,他來了一個朋友,最初是彼此都很驚喜似的;談話也很迅速,漸漸聲音便低微了,然而他們所說的我完全不能瞭解,我更相信他是「南蠻鴿舌」的廣東人。在他們的靜默裡,我所能聽到的,依舊是擦火柴的音聲。

  他們的行為是這樣的詭異,這個朋友,自然是他的同黨了;但究竟他們的危險程度怎樣呢,仍舊令人無從揣測,我愈加疑惑起來了。

  為要除去我的恐怖起見,不得不施行我最後的偵探手段。

  這回是在晚飯以前.太陽剛剛下落,他在院中同平時一樣格格地徘徊,我故意推開房門,走了出去,裝著不堪長夏的疲倦模樣,若有意若無意地說著:

  「天氣真熱啊!」

  「唔。」他並不介意我的唐突,還是格格地徘徊著。

  「要是在南方,好得多罷?」

  「唔,是的!」他不知我所謂的南方是我給他假定的故鄉,便這樣含糊地答應了。

  他的臉依舊冷然,和平時沒有分別,簡單地答話也如叫「夥計」時候一樣的沉重和尖利。他這沒有表情的狀態,使我已經不願意和他再攀談了;然而因為我還沒有探出底細,終於又坦然地追求下去。

  「府上是廣東罷?」

  「不,我是朝鮮人,先生!」

  「原來是朝鮮!」我帶了十二分的驚異與恍然的神情。

  我不自覺的將「是朝鮮」這三個宇說得過於沉重了,致使他昂然地冷峭地向我一瞥;我也立刻靈敏的覺到先前是誤會了!從這一瞥,我似乎頓然覺得自己是渺小而且慚愧。

  他原是異圍的飄泊者,不幸誤會競生在我們的中間。

  「先生來中國多少時了?」

  「去年日本地震後來的。」

  「據說那次東京地震,你們韓人死了不少?」

  「唔,是的。」

  他用照舊一樣的口吻答我,可是聲音微微的顫動,他似乎已經知道我的意思,我不禁有些赧然了。他隱護他的傷痕.當同人們相遇的時候。

  「在大學裡聽課罷?」

  「唔,不是的。」

  「那你為什麼住在陰濕的房屋呢?」

  「我覺得它比較安靜些。」

  他冷然孤獨的微笑了,很嚴肅的對我一看,便格格的回到房中;他仿佛是故意躲開我這偵探的迫尋,比時擦火柴的聲音,又在他陰森的房中發出。

  我悵惘地在院中徘徊著,粉豆花的溫香斷續地吹來,我無端地感到我這不幸的鄰人身世的悲哀,他怎樣地遭遇惡人的毒手,他怎樣地逃開惡人的羅網,他含淚地別了祖國,別了慈母,別了他的愛人!

  因此我時時懺悔,我想湔除我先前對於這異國的鄰居一種不好的猜疑,雖然這飽經憂患的人可以寬恕我。

  他如一只大鳥,暫時雖然脫了獵人的逼迫;使它在這無盡的天空中飛著飛著,也就足以使他憤恨和悽愴了;所以他閃閃的眼光,有如閃電一船四射,大概是要圖來日的復仇罷,我想。

  我們漸漸的熟悉了。每日除了他擦火柴的聲音和格格的皮鞋聲或在他陰森的房中或在小小的院裡而外,別的卻不見有其他的動作。他也偶然收到來信,數分鐘後,便聽到擦火柴,似乎就將那信焚毀了,我的房裡同肘竄入焦紙的臭味。

  六

  在中秋後的一個晚間。

  白蓼已經老了,扁豆正忙著結實,玉簪不知為什麼今秋竟沒有著花,紅粉豆卻被一次大風雨斷了生命,我悄然坐在達明朗的月色映著的疏疏的蔭影之下,懷念著遠人,感傷著華年的消逝!

  他——我這位異國的鄰居,正在房中格格地徘徊夾著微微地咳嗽,他的房裡面是沒有燈光,沒有月色的。

  忽然,公寓主人引來了幾個穿長衫的客人,我幾乎誤認作訪我的友朋。

  「是那間房子?」來人問。

  「是這一間。」公寓主人指著隔壁的房屋說。

  來人便一擁進去,公寓主人擦了火柴將桌上半枝洋燭燃著。

  「你們於嗎的?」他沉重地帶著驚異的問。

  「你是朝鮮人罷?有個金某你該認識?」

  「認識的!。

  『好罷,你同我們到廳裡去,姓金的也在那兒!」

  「莫要慌,查查有什麼書信沒有?」

  』開箱子和開抽屜的聲音.便混在一起。

  「走罷!」

  「走,一陣去,叫你們不要住韓國人,你們偏不聽!」一個穿制服的巡宮嚴厲地對著公寓主人申飭說。

  「你們朝鮮人……」遠遠的聽見這一群野獸欺侮我這異國的鄰居的聲音。

  我比時為了憤怒,異常的焦灼,終於沒有法,只得雙睜著眼,目送我這異國的鄰居從月明的疏影下走去了。

  心中的火焰狂燒著,使我無所適從,直到中天落月的時候,我還不能安睡;全寓淒清得如同寺院一般,我竟忘卻我隔壁的陰森的房中以前是魔鬼的窟宅了。

  七

  過了幾天以後,公寓主人被釋回家了!他很懊恨不該住韓國人,使他坐牢,受罰。

  夥計在鄰室中打掃,我乘機一看,一種陰濕與煙味混合的空氣迎面撲來。床上鋪著一條毛褥,褥上與桌上都散放些日本報紙;桌上還有一管舊的生銹的鋼筆和一個墨水瓶。

  最令人注意的便是地上的燃過的火柴和床下的紙煙盒。我驟然想到他的格格的履聲,在達不平的地上活動,不由得我要痛恨這一群野獸們將我的不幸的異國朋友掠去了!

  我們這樣地別了一年了!

  今天在無意中,我在報紙上發見了這一段新聞。這是不是你呢?為了你沉鬱的復仇,作了這偉大的犧牲,我的不宰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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