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八三


  然而,他現在覺得氣悶了。真奇怪,當年可並不如此。他想,要是沙洲有某種靈性的話,恐怕也會有點失望吧?「于而龍,于而龍,有些東西你是永遠也不該忘的,那就是人民,土地,祖國,和偉大的黨,希臘神話裡的安泰,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呢?」他勉勵著自己:「于而龍,往前走吧,把兩隻腳實實在在地踩著這塊母親也似的大地上,勇猛地朝前走吧!」

  「累了嗎?」老林嫂關切地問。

  「不。」

  「看你滿頭汗,身子骨有點虛弱呢!」

  「是這樣!」他承認,可又補充了一句:「今後會結實起來的。」

  他相信,經過蔯煉的鋼鐵,去掉雜質,會更堅硬的。

  老林嫂鍾愛地看著這位老兄弟:「沒問題,還蠻能再打十年遊擊!」她似乎覺得這只石湖魚鷹又恢復了早年的生氣。

  「托你的福,我的老姐姐!」

  獵狗一定是經常陪老林嫂到過這裡的,它像嚮導似的走在前頭,要不是它,在這密草亂樹的沙洲上,恐怕很難到達目的地吧?

  他們不知走了多大一會兒,其實也未必走得很遠,因為縱橫交岔的溝溝浜浜,就好像鑽進了迷宮似的複雜多端,繞來繞去,好不容易來到了似乎是沙洲的腹地了。呵,一棵高大亭立的苦楝樹出現在他們面前,老林嫂止住了步,回過身,凝視著他,那疑問的眼光,好比一道測驗題,等待他的答覆:「還認識這棵苦楝樹不?」于而龍當下真想不出,倒不是他貴人多忘——原諒他吧!老林嫂,破船多攬載,他已經負擔了超過他載荷量好幾倍的苦痛。許多記憶都成了壓在檔案庫最下面的陳舊資料,必須努力翻檢一陣才能找尋到的。確實,愣了好一會兒,一個在繈褓中嬰兒的哭聲,在他耳邊響起,呵,他認出來了,馬上,記憶的倉庫打開了一扇門,哦,往事全部湧到眼前。

  在他女兒呱呱的哭聲裡,似乎看到了蘆花產後虛弱的面孔,長生抱著蓮蓮躲閃的可憐樣子,還有老林嫂拎著鰻鱺要同他拚命的神態。苦楝樹啊苦楝樹,軀幹仍是那樣潔淨,枝葉仍是那樣蔥綠,而且還保持著三十年前那副剛直不阿的姿態,挺立著,不向誰諂笑,不向誰折腰。這位歷史見證人惟一的變化,只不過那時是棵幼年的樹,如今長成材了。終於,他完全辨認出這棵老朋友了。

  老林嫂相信他認了出來:「記得嗎?」

  「當然。」

  「沒忘?」

  「哪能,蓮蓮就在樹底下窩棚裡生的。」大凡一個特定場合,能勾起一個人既有歡樂,又有苦痛,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時,通常人們是習慣先去回憶那帶點甜味的往事。

  「哦,你還記得我和蘆花搭的窩棚,二龍——」她的思路還循著划船的路線追尋:「蘆花把你從黑斑鳩島背到這裡,在窩棚裡整整暖了你兩天兩夜,別人都說你死了,可她到底救活了你的命,是啊,二龍,可她,就在這兒送了命……」突然間,她扶著苦楝樹,大聲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喊叫著:「蘆花,蘆花,我的好蘆花,你看見了嗎?你睜開眼看看,是誰來啦!蘆花,是你的二龍,我把他給你領來了……」

  她跌坐在那裡,倚靠在樹幹上,兩手拍著地,放聲地嚎啕大哭起來。

  老林嫂的哭聲,那悲憤無淚的哭聲,壓倒了印象裡新生兒蓮蓮的呱呱啼叫,甜蜜的回憶像鏡頭轉換似的化去,管你願意不願意,那陰慘的、暗淡的、苦澀的、酸痛的畫面,一個接一個地推過來。

  ——本來嘛!能叫你歡樂的東西不會多,而引起你傷感的東西,是絕不會少的。遊擊隊長同志,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呵!于而龍這才看出,根據鵲山的方位辨明瞭,正是在這棵苦楝樹底下,度過了那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農曆新年,度過了他那歷史上最陰暗的大年初一,終生難忘的一個悲慘日子。

  那是一個天色陰沉,兵荒馬亂的春節,連遠處傳來的鞭炮聲,也是喑啞的、無精打采的。自從三王莊一戰失利,石湖支隊和當時全國各解放區轉好的形勢不同,反倒處於敗局之中。石湖成了真空地帶,敵我雙方在對峙著,相互揣摸著對方下一步的意圖。支隊派出去的偵察員,和縣城下來的武裝特務經常打遭遇,于而龍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隱蔽在沙洲原來蘆花搭的窩棚裡養傷。

  傷勢使得他根本無法轉移,再經不起折騰,何況局勢緊張。最後,謝若萍——她那時是支隊的衛生員,也不堅持送後方醫院了,因為指導員的話,還是叫她敬重的:「百把裡路,顛到那兒就沒命啦!」

  一個冰涼的,找不到一絲溫暖和笑意的春節,匆匆地來臨了。誰都明白,年節是為有好心情的人,和口袋裡有鈔票的人準備的,對於焦頭爛額的遊擊隊,對於傷勢沉重的于而龍,是一種多餘的奢侈品,想都不去想它的。但是,蘆花離開于而龍去尋找藥品時,臨走卻想到了過年,她向強忍住疼痛的于而龍說:「等著我,等著我回來,等著我大年夜回來!」

  她走了,但到了大年初一,依舊不見人影,于而龍讓長生去迎迎她,誰知是什麼事情把她耽擱了呢?著實叫遊擊隊長放不下心。

  他總算歷盡千難萬險,擺脫了昏迷狀態,從死亡邊緣撤回了一步,蘆花告訴過他,他整整講了好幾天胡話,發著高燒,人事不知,長生掉眼淚,小謝不存指望。說到這裡,她那因為瘦削而顯得更大的眸子,放出異樣的神采:「還是我對吧,不會死的,這不活過來了嘛!二龍,我信得過你,你是砒霜都毒不殺的人哪!」

  可是,那條中彈的大腿,腫脹發炎,糜爛的創口化膿流水,醬紫色的皮膚薄得透明。有些部位,發出一種不吉祥的黑褐色,很可能是壞疽病,或者是敗血症。一天一天病情變得非常惡化。死亡的陰影,又籠罩在窩棚裡,死神並未走遠,仍舊在沙洲上徘徊。

  謝若萍束手無策了,必須要搞到特效藥,不然——她咬著嘴唇,感到無能為力的醫生,都會如此歉疚的。很清楚,不然就要截肢,這還算幸運,下一步,就是死亡,在事務長老林哥那兒報銷伙食賬。

  蘆花瞪著坍陷下去的大眼睛,望著衛生員,她瞭解,但凡有一絲希望,小謝是不會不盡心治療的。這個從城裡來的姑娘,也著實夠辛苦的了,東跑西顛,馬不停蹄,要為四處分散的傷患護理,累得常常坐在那裡就睡著了。

  「小謝,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嗎?」

  蘆花見於而龍迷迷糊糊的哼著,便輕聲問謝若萍,其實于而龍並未睡著,估計那個衛生員除了擺腦袋,別無良策。

  窩棚裡的空氣像死了一樣沉寂。

  忽然間,王緯宇的腦袋,從窩棚的縫隙裡鑽進來,先是他那笑聲,和隨著笑聲貼過來,那張滿面胡茬的臉。

  「看你這副狼狽相。」于而龍多少有些憐惜地說。

  他撫摸著刺蝟似的下巴,自嘲地:「馬瘦毛長啦!怎麼樣,閻王老子不收你?」他的出現,窩棚裡的空氣變得熱烈一點。

  從那時開始,他的笑聲就有言菊朋老闆那種陰陽怪氣的腔調,冷笑熱哈哈,是個捉摸不透的怪物。起先,三王莊失利以後,傾向完蛋一派,堅持主張把隊伍拉出石湖,尋找主力部隊去。沒過幾天,他態度陡然變了,聲稱死也得死在鵲山老爹的身邊。反正,王緯宇是個有著超等才華的演員,不過,一九四七年,他多少有點「倒嗓」,雖然還是那樣笑,但其中缺少一點往日的從容和自信。他看到于而龍齜牙咧嘴的樣子,一個鐵漢子會折騰到這種地步,傷勢可想而知,揭開被子看了看傷情以後,問謝若萍:「怎麼樣?」

  年輕的衛生員一籌莫展。

  「恐怕得打盤尼西林了!」他是個無所不知的通才,青黴素在那時,還是一種新藥。

  「後方醫院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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