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七七


  她手腫得無法活動,伸不出兩個手指來表示,而是痛快直接地說:「不是夢啊!二龍,他什麼事都幹得出的。」

  難道不正是這樣嗎?……于而龍思忖著。

  究竟怎樣把他找到?又是怎樣歷盡千難萬險把他弄到沙洲上?都由於蘆花那些日子的匆忙,和突如其來的死,而未能來得及講,許多細節都是無從知悉的事情了。

  現在,留在他記憶裡的,只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斷片,像舢板前頭的浪花,一浪一浪地湧在眼前……

  他覺得他終於死了,而死亡和寒冷,正沿著受傷的腿部慢慢地升上來,沿著凝滯的血管逐漸蔓延,擴大到整個身體。死了,一點救回的可能都不存在了,只有怕冷而在窠裡咕咕的斑鳩,在給他念超生咒。

  他也不知什麼時喪失意識的。直到他被人背上,在水裡"著,才醒了一點,可還是迷迷糊糊,只覺得那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也隨著搖來晃去,而且不止一次,兩人一塊栽倒在湖水裡,冰涼的湖水刺激著,腦子能夠活動了。但是,也來不及思索什麼,敵人巡邏兵的槍聲,他又被拖入蘆葦叢裡,這些迅速急遽的動作,都使得傷口疼痛加劇,隨著就昏了過去。

  後來,他又在深水裡了,被人拽住游泳,不得不吞下了大量的水,由於憋氣,他掙扎,又是別人用身子承托住他,才通過那些水深流急的區段。

  他也不知持續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終於被拖上沙灘,而且聽見有人在喊叫他,聲音是那麼遙遠,但是他依稀聽見了,心裡在想:「快過來吧,同志們,我在這兒。」

  那遙遠的聲音在說:「二龍,二龍,睜開眼,看看我是誰呀?」

  天已經大亮,他睜開了眼縫,先看到那對閃亮的眸子,原來因為耳朵裡灌滿水,其實蘆花就在他身邊,他這才放下了心,合上眼,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等他再睜開眼,蘆花告訴他說,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情了。

  多麼沉重的負擔,多麼艱巨的路程,該付出多麼堅強的毅力,才能把于而龍從湖心島弄到沙洲上來!現在,于而龍劃著舢板,正是沿著她曾經趟水走過的路,一步一步地前進,他簡直不能想像,一個女人,一個妻子,是什麼力量在促使著她,為了丈夫,去做她按說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僅僅是為了愛情麼?僅僅因為他們是結髮夫妻嗎?

  或許部分是,但絕不完全是,因為,在那時,生死存亡是比較顯而易見的,用不著整整花上十年時間,去認識一個真理。

  「你要活著,明白嗎!二龍,要活下去……」他耳畔又響起蘆花的呼喚,在那間曾經生養過他們女兒的窩棚裡,是蘆花緊緊地摟抱住他那完全凍僵了的身體,使他從麻木中漸漸緩解開的。她不住聲地在他耳旁呼喊:「二龍,二龍,你聽見了嗎!萬萬不能撒手走啊!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不能離開石湖,沒有上級的命令,我們不能撤走,就是死,我們也一塊死在石湖,二龍,二龍……」

  她好像害怕一旦停止喊叫,于而龍的魂靈就會飛走似的,把那冰涼的臉,攬在胸前,俯身朝他喊:「二龍,二龍……睜開眼,看著我,看著我吧……」滾熱的淚珠,一顆一顆跌落在他的臉頰上。

  突然間,他眼前的場景變換了,不是石湖。他從昏迷的狀態裡驚醒了,他發現他躺在醫院的手術臺上,身邊站著眼睛哭腫了的謝若萍,還有憤怒的於蓮,和那個咬著嘴唇的小狄。因為門外、窗外喧嚷的聲音太大太響,以致緊急搶救的外科大夫、護士,都驚嚇得無法進行手術了。

  于蓮看見她爸爸的嘴唇在翕張著,便附在他耳邊說:「這幫人鬧到醫院來啦,非要把你揪回去接著鬥!」

  其實,他關心的是,誰把他從電工室弄到這裡的?

  猛地,手術室的門拉開了,陽明走了進來,這個從來溫和儒雅,親切平靜的政治委員,以少有的憤怒回過身去,沖著門外喧嚷的人群,莊嚴地申斥著:「你們要幹什麼?不許過來!我把于而龍弄到這裡來搶救的,一切由我負責,你們誰有槍,誰有刀,沖著我吧!」

  他披著將軍呢大衣,像一尊神似的站在門口,那種不許逾越的威嚴,虎視眈眈的眼睛,喧嚷聲漸漸地平息了,喧鬧的人群慢慢地散開了。

  「謝謝你,政委!」躺在手術臺上的于而龍喃喃地說,他本想伸出手,但是,遺憾哪,被打得骨折受傷的四肢,都叫大夫打上了石膏繃帶,動彈不得,只好苦笑著:「差點見不著你!」

  「二龍,不要頹廢,有朝一日,還得把實驗場搞起來!」

  「啊?」于而龍耳朵都聽直了:「什麼?政委,你說什麼?」

  「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這樣一個實驗場不算多。我們當兵的,不能赤手空拳去打仗。」

  「全毀了!」

  「沒關係,只要人在。」他抱歉地說:「來晚了一步,讓你受了重傷!」然後指著那嬌俏的秘書:「要不是她挨著揍打電話——」這時,他才注意那個咬著嘴唇的小狄,也被打傷,用繃帶吊著臂膀。

  于而龍潸潸的淚水,泉湧似的流出來。

  「記住,二龍,天不會坍,黨不會死,我們得活下去,還得接著幹!」

  可是,無論是蘆花,也無論是陽明,都不在人世了,而于而龍還活著,如他們所期望的活下來了。黑斑鳩島上的冬天,確實是不容易熬過來,老林嫂看出他太激動了,便感歎地說:「革命,這條路太艱難了!」

  ——是啊!一條苦痛的付出沉重代價的路呀!

  前面就是沙洲,老林嫂招呼他靠岸。

  那條黑狗,還未等他把船停穩,便呼的一聲,躥上了那像麵粉似的細沙灘,回過身來,搖著尾巴,等待著他們。很明顯,那只聰明的動物,對於荒無人跡的沙洲,不是那麼生疏的。它伸長了脖子,昂著頭,在不停地嗅著空氣,似乎有些什麼新鮮東西,使得它激動不安,焦躁地跑跳著。

  老林嫂先遞給他一把鐵鍬,又遞過來一個布包袱,拎在手裡,幾乎沒有什麼分量,原來是她疊的錫箔元寶。他詫異這燒化給亡靈的東西,帶到沙洲上做什麼用?

  沙洲還和三十年前一樣,繁盛茂密的樹林,纏繞糾結的蔓藤,密不通風的雜草,似乎護衛著自己的秘密,連插足的空隙都不留。老林嫂打量了一回,終於尋找到一個什麼記號,那條黑狗已經興奮地跑在前頭,她便招呼呆呆的于而龍:「走吧!」

  「幹什麼?」

  「給蘆花上墳去!」她安詳而又平穩地說。

  哦!老天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這位回到家鄉的遊子,差一點兩腿一軟,暈倒在沙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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