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怕我自殺?那還是需要一點勇氣的,不信你試試看!」

  「我才不試呢!寧可去殺人,也決不自殺,這是四十年前一個共產黨員說的。」說著,把那瓶敵敵畏生氣地抓起來,推開窗戶,摔到樓下去。「看你這份出息,虧你還是個有學問的人,竟婆婆媽媽地想尋短見,我都替你害羞,五六十歲,白活了。跟他們幹,幹到底!他們有句話我看說得好,叫做『人還在,心不死』,咱們不能就此甘休!」

  「放心吧!老於,我決不會死!」

  然而現在,他卻要到外國去等死。

  他手心裡的沙土使他不安寧了,終於克制不住自己,偏過頭去,看一看窗外的景色,可是遺憾,等到他想看的時候,飛機正鑽入了雲層裡,煙霧繚繞,什麼也看不真切。但是廣袤寬闊的國土,倒使他覺得王爺墳也好,實驗場也好,終歸是渺小的一個局部,簡直等於一篇文章裡的一個逗號。他想:太計較個人的成敗得失,或許是知識份子的天生的弱點,即使實驗場死了,王爺墳那個工廠垮了,整個民族,整個國家,以至這無邊無垠的土地就會沉淪下去嗎?

  不會的,永遠不會的。還有黨,他曾經舉手宣誓時的那個黨,正是這只手,捏著那沙土不放。哦,那些憧憬,幻想,真理,信仰,和公式,符號充塞在腦子裡,使他天旋地轉起來,於是把那把沙土握得更緊。也許這正是知識份子的命運,沙土是祖國的象徵呀!

  中國的知識份子,怎麼能離開自己的土地呢?他想起一位詩人寫過的:如果我要死一千次,也要死在祖國的懷抱裡。但是,他,卻像一個開小差的戰士一樣,偷偷地溜走了,沒有別的什麼理由,只是因為害怕看見戰場上的屍體。

  飛機降落了,他最後走下舷梯,以為不會有人來接他的,便慢悠悠朝出口處蕩去,誰知偏有三個人等在那裡,他幾乎認不出來了,即使親親熱熱叫著「廖老師」,接過他的提包,扶著他走出機場的時候,也未能想起。他們正是二十五年前,在王爺墳那窪地裡第一批他負責進修講課的高足啊!後來都成了專家、總工程師,或者技術廠長了。

  「老天爺,你們都老成這個樣子?」

  「老師倒覺得自己年輕吧?其實和孔乙己也差不多了!」

  「是這樣,看到你們,可以想像我自己。」廖思源笑了,然後問道:「哎,誰告訴你們接我的?」

  「部裡周浩同志!」

  「『將軍』?」他悵惘地朝北方的天空望了一會兒,才鑽進了接他的汽車。

  這些學生們的命運,和他幾乎一模一樣,好像一副拷貝的翻版,都差不多脫了層皮似的,從專政棍棒下逃出條命來。這三位高足啊!廖思源嘆息著,一位被打斷脛骨,沒有得到很好治療,以致落下了殘疾,走路一拐一瘸;一位耳朵裡灌進很多藍墨水,現在嚴重失聰,不得不靠助聽器;那第三位身體倒完好無損,只是愛人離了婚,如今,她很想和好回來,他也是舊情難忘,但她已經又同別人結婚並且生了孩子,這該怎麼辦呢?

  廖思源在學術上是他們的老師,過去是、現在是,甚至將來也是。至於處理煩惱的生活,這位老師就不成其為老師了。要談到對於生活的信心,對於理想的追求,對於明天的嚮往,廖思源倒是他學生的學生,因為無論他們三位中的哪一個,都沒有想走的意思,而是和于而龍一樣,要留在這裡繼續幹下去。雖然他們的傷痕、苦痛、不幸並不比他少,但好像並不曾被那些沉重的負擔而壓得抬不起頭。

  廖思源有點茫然了。

  他不得不思考,鬥爭,當他從狹小的思想境界跳出來,就覺得那三位弟子的殯儀館式的送葬面孔,倒是個諷刺。那些個公式符號拉住他,那曾經是手心握過的沙土拉住他,所以當他在月臺上,看到他女兒的第一眼時——多麼像二十五年前一塊回國的廖師母呵!他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孩子,你會騎馬嗎?」

  ……

  「聽明白了嗎,二龍?」周浩在電話裡問。

  「是的,他到底回來了,像那位老夫子一樣,最終也是把一腔熱血傾瀉在石湖的。」他在心裡念叨著。

  「怎麼,你啞巴了嗎?我打發陳剴明天坐飛機到廣州去。你看你——」

  「我叫菱菱代表我去,行不行?」他回答著「將軍」。

  「陳剴的飛機票錢,可是我自己掏腰包哦!」

  「放心,菱菱的飛機票我們老兩口付款。」

  於菱騎上那輛改裝摩托不成的破自行車,去民航營業所買票去了,他二話也沒有說,因為廖思源曾經是他和柳娟愛情上的惟一精神支柱。

  ——回來吧!廖總,到底還是回來了,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細想還是在情理之中。因為不管是小米乾飯餵養出來的,不管是吃麵包牛奶學成功的,只要是中國土地上生長的知識份子,這塊土地總是要更適宜一些,他的心總是離不開這塊母親似的土地。

  ——回來吧!廖總,在王爺墳齊心合力,從頭開始吧!把失去的一切,重新撿起來。不錯,還會有各式各樣的鞭子,在人們臉前揮舞,但是,精神枷鎖一旦擺脫,鞭子也不過是道士的符> ,和尚的經文,弄神弄鬼的急急如律令一樣,已經在慢慢地失去效力了。

  ——回來吧!廖總,歷史的總趨勢是不可逆轉的,如果再給十年時間,不,哪怕五年也好,讓那顆皇冠上的寶石,再度在王爺墳熠熠發光,那就永不熄滅了。任何符合歷史潮流的事物,只要屹立起來,強大的生命力也就表現出來。

  就在那天晚間,于而龍給部黨組寫了份報告,正式表達了他要回到工廠裡去的願望。以前,管幹部的黨組副書記,奉上一級老徐的命令來徵求過他的意見,要他回工廠去,現在,這顆躍躍欲試的心,更按捺不住了。

  「你在寫什麼?寫了扯,扯了又寫?」謝若萍正在為于菱明天去廣州接廖總做些準備。

  于而龍瞭解她的主導思想,便說:「你不贊成的事情。」

  「蛖,廖總回來,你的心更活了。」

  「支持我吧!若萍!」他把報告疊好交給了她。

  「唉……」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誰讓我是你的妻子呢?」她知道,最後還是拗不過他。

  「明天你順便發走。」

  「寄給誰?『將軍』,還是小農他爸?」

  他斟酌一下:「按正常途徑,給部黨組。」

  「估計他們怎麼答覆你?」

  「關鍵是王緯宇——」

  「他怎麼?」

  「我要趕走他,如果想把廠子搞好的話。」

  看來,他自嘲地想:經過四十年的交往,才算清醒地認識到王緯宇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不可能合用一根扁擔去抬水喝。「難能可貴,難能可貴……」他恭維自己:「于而龍同志,你總算有了一點進步。」說著,他寫了個信封,把信裝進去,貼上了一個四分郵票。

  ——回來吧!廖總,生活的河流總是滾滾向前,而且也不會倒流,但是,有些時候會產生挫折,有些迂回,甚至在個別地方,和局部環節上要倒退一些,那也無關宏旨。春天已經來了,它就不會再退回到冬天裡去。

  看,昨天還是滿湖風浪,現在,一池春水。他站在這河湖夾角的半島上,不由得想起這裡曾經有一座形象醜陋的碉堡,是那麼不可一世地蹲在湖邊,威風凜凜。後來,不就是他領著支隊戰士和陳莊老百姓,扒掉了這座龐然大物嗎?現在連一點殘跡都找不到了。

  這,大概就是不可抗拒的歷史辯證法。

  在目光所及的湖面上,出現了那艘藍白相間的遊艇,在水上飛也似的駛了過來,濺起的水花和波浪,像兩條白尼龍紗綢簇擁著這艘石湖驕子,從他面前風馳電掣地掠過。他看到船艙裡,坐著那位胖乎乎的當年的事務長,也許由於他的到來,使得縣委書記格外地忙碌了。

  由於他站在這個尖岬上,太引人注目了,那條遊艇在湖上拐了一個大彎,車轉頭朝他開來,只見王惠平從舷窗裡探出身來,向他招呼:「老隊長,今天晚上,望海樓!」

  他還來不及表態,遊艇九十度急拐著又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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