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遊擊隊長站起,他萬分同情這個可憐的四姐,她的良知在這一生中受過多少次審判了啊?「我不曉得你是要我瞞,還是要我講,不過,你的珊珊是個聰明人,不用跟誰去打聽,只要想一想,這些年給你們匯錢的,要不是我,還能有誰?」

  珊珊娘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個倫勃朗筆下出現過的佼俏面龐,突然臉色大變,轉回身,緊緊地抓住她媽,連聲音都不同尋常,問道:「是他?」

  「誰?」

  葉珊火辣辣地噴出三個字:「王、緯、宇——」

  「哦……」珊珊娘驚叫了一聲,捂住臉。

  她女兒重複地問了一句:「是他嗎?」

  可憐的母親在指縫裡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登時,那個女孩子像受了過度刺激似的,臉上的五官都有些挪位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拔開門閂,往屋外沖了出去。

  「珊珊,珊珊,我的珊珊呀……」

  在門外,陽光暖融融地照著,那兩個快樂的小夥子,又大聲地在擴音器裡舒展開歌喉,顯得那麼輕鬆,那麼調皮,而瘋狂地奔去追逐著女兒的母親,和已經不見蹤影的女兒,她們倆卻生活得多麼沉重呵……

  藝術永遠是藝術,生活總歸是生活。

  要作為一個人生活在這世界上,艱難哪……

  第三節

  石湖的天氣,似乎形成了規律,每逢刮起大風的日子,吹得波高浪湧;吹得湖面上的船隻,紛紛落帆回航,但是風平浪靜以後,准會有一個響晴響晴的好天氣。萬里無雲的天空,暖洋洋的陽光,灑在碧波萬頃的湖面上,像是跳躍著的一池碎金,等待著漁民的,將是一場滿艙的豐收。

  生活也是同樣的道理,離亂動盪,災禍頻仍的時期過後,接著就是興旺發達,繁榮昌盛的年代;人也不能例外,經受了疾風暴雨的磨煉,會更堅強,更勇敢地去生活,去戰鬥,去迎接明天,去創造未來。

  「放心吧,珊珊娘,你的孩子絕不會丟的。」

  于而龍站在蟒河與石湖的夾角,那塊原來蓋著炮樓的地方,安慰著四姐。那個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正淒淒惶惶地害怕著她女兒出些什麼事。

  「不,她是個烈性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是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人。書念得好好的,不念了,要去找工作;在省裡工作得好好的,不幹了,回石湖來落戶;找了個對象,結了婚,過不了幾天,鬧崩了,說散就散。就拿改田的事說吧,礙著她什麼啦,魚斷子絕孫,也不是她一個人不得吃。啊呀!她到處告狀,七鬥八鬥,碰釘子挨批判,到今天,還不死心——」

  于而龍知道做母親的絕不是誇說自己的女兒,但她的話倒描繪出這個有性格特點的姑娘。他覺得她至少不唯唯諾諾,有股敢想敢幹的勁頭,也許她所作所為不一定正確,正如於蓮偏要在畫裡運用一點印象派的表現手法一樣,那種敢的精神,總還是有可取之處,於是誇獎了一句:「我看珊珊這種樣子,也不能講她不好。」

  「還好哪?蘆花的墳就是她給鬧的,弄得好多人都怨恨我。」

  現在他理解葉珊為什麼要贖罪。正因為不完全是她個人的過錯,所以才敢理直氣壯地承擔,而且總用那種負氣的口吻講話。他絕不是想為她解脫,但良心使他要說:「不能怪珊珊。」

  「那該怪誰?」

  「怪王緯宇。珊珊是孩子,懂個啥?是他!」即使王緯宇馬上站在他跟前,他也會客客氣氣指出這點的。當然他要對天賭咒發誓,說明自己如何清白。但是,這是一道只需要用減法就可算出的問題,除了他,沒有別人。

  但是珊珊娘搖頭,她不相信。

  「是他,半點都不會錯的。」

  她一口咬定:「不——」

  可憐的女人哪!于而龍哀歎著,三十年都過去了,她的心還系在那根不存在的船樁上,除了讚美石湖姑娘至死不渝的愛情外,也忍不住想對至今執迷不悟的珊珊娘講:「三十年,你都不能將他看透,就不是什麼愛情蒙住眼睛,而是可怕的愚昧了。」可他也只是在心裡想想罷了,因為她非常堅決的,不容絲毫置疑地反駁:「不,不,他不是那種人,怎麼能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不是他,不是他。蘆花活在世上的時候,那年大年初一——」說到這裡,她把話咽住了,說了句別的:「二龍,他下不了那個毒手!」

  「你相信?」

  其實于而龍也是多餘追問,她要不相信,不深愛,甚至不是五體投地地崇拜王緯宇的話,是不會作出如此摯誠的保證。她已經被他征服了,三十多年來,她是在幻影中生活的,一旦那個幻影破滅,她將會是個什麼後果?也許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她那句不經心說出的「大年初一」四個字,使他不禁多看一眼這個蒼老而又怯懦的婦女,說不定她會知道一些什麼吧?

  老晚是她的哥哥呀!

  「求求你,二龍,幫我把珊珊找回來,我怕她出什麼事,她是我的命根子啊!」

  突然間,前天下午給于而龍自告奮勇當嚮導的廢話簍子,跑了過來,一口一聲珊珊娘,大驚小怪,神色慌張,唾沫星子隔多遠就噴過來了。在晴朗清新的空氣裡,幹唾沫的臭味更使人敗興了,就像我們突然從儼然正統的文章裡,嗅到了聲名狼藉的幫味一樣,忍不住要掩鼻子了。

  他看到了于而龍,立刻把來由全扔到腦後邊,笑著問:「你找到那位船家老爺子了嗎?」

  對著這一臉諂笑,真遺憾,于而龍在口袋裡摸不出過濾嘴煙捲。

  珊珊娘問他:「你叫我幹什麼?滿世界嚷嚷!」

  他這才想起他來的目的,臉色倏忽變得可怕,仿佛他是親眼目睹現場發生的一切:「……了不得啦!你們家珊珊,跳上了剛開走的班輪,在湖心裡,撲通一聲,尋了短見,跳湖自盡啦!蹦進去就沒影啦!」

  「啊!」珊珊娘被這想不到的一聲霹靂,擊昏過去,她的命根子,她活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實實在在的聯繫,跳湖了。她仰倒在柴草垛上,差點暈厥過去。但是,她又掙扎起來,問道:「我的珊珊在哪?我跟她死到一塊去!……」

  「公社,電話,我是從那兒聽來的。」

  珊珊娘哭喊著她的女兒,踉踉蹌蹌地往莊裡奔去。

  于而龍也被這消息嚇了一跳,歷史竟會出現如此雷同的現象,母親遭遇到的命運,她的孩子也該重蹈覆轍嗎?

  懦弱呀!年輕人,你幹嘛走你媽媽走過的路呢?那是上代人走的不成功的路,一條失敗的路,一條無能的路,一條事實上已經證明是碰了壁的路呀!

  他站在河湖夾角的半島尖端,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留。但他終究是遊擊隊長,就沖這四個字,也不能撇下別人苦痛不管。他怎麼能不關心這母女倆的命運,她們和他一樣,都曾和那個「需要就是一切」的人,打過交道,並且是深受其惠的同命人啊!是的,有形或者無形的聯繫,使他決定站在這個半島的尖岬頂端,等派去追尋葉珊下落的船隻回來。

  鬧嚷了一陣以後,半島上又清靜了,只有那個只知撅起屁股逃跑的豆腐渣,還在陪伴他,可能煙癮又犯了,很希望抽上一支過濾嘴的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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