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現在打算怎麼辦?」

  她的聲調提高了,臉又揚了起來:「我要得不到他,誰也休想得到他。」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種殘忍的笑意。

  他想:難道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同名同姓,寫八十年代論文的書呆子嗎?「珊珊,有他的照片嗎?」

  她從抽屜裡找出一張照片遞給他,正是那個不折不扣的研究生,一個差點被驅逐出境的倒楣蛋,照片背面是葉珊寫的即興題詞,逗得于而龍笑了,因為相當準確地形容了他:「一個被拋棄的傢伙!」

  「怎麼樣,欣賞欣賞你老的乘龍快婿吧!」

  他端詳著陳剴的照片,心裡像翻了鍋似的,由於自己的過失,造成了蓮蓮,陳剴,以至眼前的珊珊,還有小農在內的一連串的不幸啊,該怎樣來了結呢?……

  自己的罪愆,別人的禍殃,他深深地感到不安了。

  亂了,兩天兩夜得不到休息的腦子,成了一鍋糨糊,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竟那樣輕率地,毫不估計後果地說出來了,他問葉珊:「你知道那個女畫家是誰?」

  她意識到什麼,眼睛瞪圓了。

  「葉珊,你別激動,她是我的女兒,叫蓮蓮,一九四五年在石湖生的,比你大三歲!」

  葉珊像噎了一口似的透不過氣來,然後,發出古怪的笑聲:「哦!比電影還要電影哪,我們姐妹倆居然在共同爭一個男人!哈……」傻笑著沖了出去。

  遊擊隊長實在太困了,再打不起精神來,只好相信年輕人吧!相信他們的聰明才智,也許會處理好的。剛挨著枕頭,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仿佛早年間在石湖裡浮沉似的,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但是,神經衰弱症患者,總是很容易驚醒的,于而龍才躺下不多久,就被那屋的哭聲,弄得睡意全消。他揉了揉發脹而疼痛的前額,像所有失眠之夜一樣,困得要死,可就是睡不著覺,只好等待天明了。

  他在黑暗裡思索著,那是失眠的人,無法擺脫的胡思亂想,即使自己發狠從一數到一千,數著數著,又會陷進無窮無盡的思索中去的。

  那個正在哽咽的女孩子,剛才說得多麼堅決啊!「我要得不到他,那麼,誰也休想得到他!」現在,不知為什麼,倒哭個沒完沒了,也許在埋怨命運的安排,偏使她們之間,構成了一種充滿敵意的關係。于而龍想,或許她的哭聲,是在考慮到姐妹骨肉的聯繫上,作出犧牲的預兆;但是,一旦她明白了她和於蓮之間,毫無任何關連的話,那麼,她會讓步嗎?

  但是,她還能得到陳剴麼?

  「由於出現了『將軍』和路大姐,珊珊,你呀……」于而龍嘆息著,「不但過去,陳剴不會屬於你,現在,甚至將來,就更加是不可彌合的距離了。」

  他已經不再是個被拋棄的角色了。

  實在是非常偶然的,而且還是勉強的,因為是在極不可能的情況下,出現了可能。所以連當事人都有點不大相信,但那的確是言之鑿鑿的一些事實,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編造不出,何況那是一位善良誠摯的婦女,在臨終前吐出來的遺言呢!

  從飛機場送走了廖思源,回到了部大院以後,于而龍便讓孩子們去幫助陳剴,料理善後事宜,趕緊把房子騰出來,交還給公家。

  其實這正是攆走陳剴的一種手段,王緯宇的眼睛是何等精明,玉蘭花下,他看出了于蓮和陳剴之間的蹊蹺,就覺得這個書呆子是個障礙,稍微添些油鹽醬醋,陳剴便接到了克日離開的命令。于而龍趕緊給無家可歸的陳剴設法,到處聯繫,結果也是碰了一鼻灰,氣得直駡街:「真他媽的人走茶涼,一點情面都不講,使人寒心哪!」

  廖思源走了,也不曾留下個「遺囑」,對他那一屋子亂七八糟的書籍物件,究竟作何處理?自然,這是陳剴的事。偏偏那個書呆子,除了要那幅瞪大眼睛,面露驚嚇之情的廖師母的肖像外,餘下什麼都不感興趣,只好暫時堆積在於而龍家的過道裡,等待廢品公司來收購。啊!快堆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于菱,陳剴,還有把頭髮包紮起來的演員和畫家,像耗子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從樓下往樓上搗騰,年輕人幹起活來格格的歡樂笑聲,沖淡了早晨在飛機場,似乎送葬般的壓抑氣氛。這位知識份子的遺產,除了書籍,還是書籍。幸好,那許許多多科技書籍,都是硬面精裝,個個像鎧裝的騎士,一本本比城牆磚還厚,所以十年來在痞子們三番五次的光顧下,居然能保存得完好無損,倒全虧了這副硬骨頭。這使于而龍悟透了一個道理:應該挺起腰杆,應該理直氣壯。於是,走出書房,對陳剴講:「他們越是這樣攆你,我還偏要留你,不走啦!」

  正說到這裡,客人光臨了,路大姐陪著一位部隊的同志登門拜訪來了。於蓮迎了上去,並給于而龍介紹:「爸爸,你不認識吧,這就是那幅《靶場》的買主啊!」

  「今天,我請路大姐陪著來,上門提貨啦!準備搞個展覽會。」

  「怎麼?老爺們點頭了?」於蓮問。

  「我們決定不理他。」部隊同志回答挺乾脆。

  於蓮笑著說:「過去那幫老爺沒有說錯,是有點印象派咧!所以眼下新掌大權的老爺,有點害怕。」

  遊擊隊長一直為那位布爾什維克不平,忿忿地說:「弄不懂他們幹嘛那樣怕新鮮事物?恨不能把社會主義像捂韭黃似的悶在小屋子裡!」

  最可樂的是陳剴,他又提出了一個冒傻氣的問題:「怎麼?我有些糊塗,這幅畫又不是毒草啦?」

  「陳剴,陳剴——」于而龍讚賞地拍拍他肩膀:「你問得好,一部藝術作品的好壞,究竟由誰說了算?我不明白,九億人民是什麼時候把藝術作品的生殺大權交給這些老爺的?讓他們拿出委任狀來,否則,他們的話就是放屁!真奇怪,他點頭,就通過;他擺手,就槍斃。以一些人的胃口,代表九億人的食欲。十年,文化大沙漠吃夠了苦,其實,他們何嘗輕鬆過,難道不是有目共睹的事,不都綁在恥辱柱上過嗎?可他們太健忘了。」

  「不奇怪,爸爸,挨過鞭子的奴隸,手裡有了鞭子,照樣要抽人的。」於菱重複剛剛離去的那位工程師的警句。

  路大姐說:「細想也夠悲哀的。」

  「走吧,抬到車上去,讓真正的評判員,人民群眾去鑒定吧!」

  部隊同志倡議著,大家都幫著把那幅油畫,裝到卡車上去,面壁了多年的老兵,在初春的陽光裡,依然是那樣神采煥發。

  路大姐在書房裡憑窗看著,幾個年輕人充滿生氣的笑聲,特別是兩個姑娘銀鈴似的花腔女高音,嫋繞在部大院裡,使這位失去兒子,然而疼愛青年的老大姐笑了。他們多麼像畫幅上那些細細的白楊樹,筆直地向上長著,很快就會成材了。可是,斜對面那棟樓上,也許年輕人的歡聲笑語,影響到編輯的文思,只見夏嵐把原來敞開的窗戶,砰地關了起來。但是路大姐從另外一個角度同情這位編輯:「這是可以理解的,到了應該做母親年齡的女人,還是膝前空空,肯定是有點淒涼的。」其實,夏嵐卻站在百葉窗後,端詳著畫面上的老指揮員,咬著牙狠毒地說:「算你走運,老東西!如果七八年再來一次,我保險不拿筆,而拿刀!」

  那幅油畫在卡車上怎麼也墊不平穩,於菱找了塊磚頭,他姐姐嫌硬;柳娟尋了片木板,畫家又嫌髒,還是陳剴有辦法:「我上樓給你扔下幾本精裝書來,又軟又硬,富有彈性。」一切都是這樣湊巧,第一本書扔下去了,第二本書又扔下去了,第三本書正要扔,樓下於蓮嚷著:「夠啦夠啦,穩當了!」於是,就把這本書放在窗前,正好在路大姐的面前。那是一部馬克·吐溫的小說《王子與貧兒》,狗屁不懂的暴發戶抄家時不認識外文,錯當做技術書籍給疏忽了,其實那個湯姆和愛德華倒是有點階級調和論的嫌疑。路大姐順手拿過來翻看,要不是其中夾著的一張放大照片,她絕對不會毫無分寸地拆看和照片放在一起的信。事情往往怪就怪在這裡,倘若照片放得小一點,或者信封稍大些,那該像蘆花犧牲時,開黑槍的第三者一樣,是個永遠的秘密了。然而夾在《王子與貧兒》中的這封信,倒使王子成了貧兒,或者貧兒成了王子。雖然陳剴還是陳剴,並沒有絲毫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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