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誰都沒有驚訝,似乎在意料中的,船上一共四個人,對這個不幸的消息,竟沒有一個出聲表示出什麼感情,真是奇怪極了。而不論是誰的心裡,都橫梗著一塊東西,是痛苦嗎?不是;是悲傷嗎?不是,他們四個人,只是感到無可名狀的壓抑。

  那是一個很長的梅雨季節過後,氣候開始轉暖變晴的夜晚,空氣不再那麼黴濕,而變得爽朗,身後閘口鎮跳躍著的燈籠火把,像/ 眼的星星似的光亮,顯得歡樂、輕鬆和痛快。按說那應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但是,對於二龍來講,似乎是一種嘲弄,一種諷刺;又好像故意製造罪惡似的,把他拖陷在難堪的羅網裡,仿佛他參與了什麼陰謀似的。

  要是白天在那避風的扇形灌木林前,蘆花未曾吐露那番勇敢的表白,他此刻心裡負疚的情緒,或許會輕一點。固然,在娘死後的幾年裡,蘆花終究和誰生活下去的問題,橫亙在他們弟兄倆之間,但誰也沒有力量下決心突破。直到這一天,偏偏是蘆花自己做出抉擇的時候,而且也是于大龍終於明白愛情是勉強不得,也等不來的時候,天大的一個問題,卻以這樣的方式來結局,無論對於生者,抑或對於死者,在感情上,在所付出的代價上,都未免太沉重了。

  在登上沼澤地以後,江海引著他們,急匆匆地向于大龍犧牲的爛泥塘走去。甚至到了今天,三十多年以後,于而龍也不大願意回憶當時的情景。

  于大龍是在被敵人殘酷地折磨以後,延緩了很長時間死去的,直到傍晚時分,敵人全撤走了,趙亮才把他找到的。那時,他還存有一絲絲意識,於是趕緊打發江海過湖,來尋于二龍和蘆花。現在,等他們趕到,大龍已經斷氣,停止呼吸了。

  那個戰士拎著桅燈,踩著泥湯走過去,站在於大龍屍體旁邊,定睛一看,立刻恐怖地叫了起來,失神地往後一仰,跌倒在水裡,桅燈也熄滅了。

  于二龍和蘆花走過去,看見他們的哥靜靜地躺在那裡,在月光下,顯得恬靜安詳,等到趙亮重把桅燈點亮,他們俯下身去,想看一看他的臉容,這時才看清楚,于大龍被剝光的屍體上,像穿了一件黑色緊身衣,不是別的,是爬得密密麻麻的螞蟥,黑壓壓的一片,遮住了裸露的身體。那些嗅到血腥味的螞蟥,繼續從水裡,從泥湯裡湧過來;已經吸飽了血的螞蟥,也像蠶蛹似的仍然緊吮著吸不出血的屍體不放,看得人發; ,看得人麻心,看得人頭皮發-。

  趙亮累得精疲力竭,那些吸血鬼在他的腿上,腳面上,也叮了不少,它們像瘋狂了一樣,嗜血的本性促使著,不管一切湧過來。

  他喊著:「弄到鹽了麼?快,給我!」

  趙亮爬起來,顧不得自己,抓起大把的鹽粉,搓弄著于大龍屍體上的螞蟥,一邊狠狠地罵:「讓你們吸,讓你們吸……」

  于而龍現在閉上了眼,頓時覺得那無數的吸血鬼,爬在了自己身上,可不麼?爬滿了,像那工廠後門守衛室裡的木柱,無數的斧痕,印在了自己的心上。哦!生活裡的螞蟥,社會裡的螞蟥,十年來,用多少鮮血,把他們一個個喂得肥頭胖耳,這些吸血鬼啊……

  于而龍記起他哥最後的呼聲:「開槍啊!二龍,向他們開槍啊!」

  三十年以前的話,好像在鼓舞著,催促著;滿懷信心地期望著,等待著;甚至還含有深情地責備著,鞭策著這位三十年後又回到沼澤地的遊擊隊長。

  ——哥,原諒我吧,原諒我沒有完成你戰鬥的囑託,非但我不曾朝他們開槍,而是他們一槍又一槍地射擊過來;他們並未倒下,我卻傷痕累累。

  歷史就是這樣懲罰于而龍的,但究竟怪誰呢?

  于大龍活著的時候,是他和蘆花結合的障礙,在他犧牲以後,那並不存在的影子,仍舊是他倆頭頂上的一塊陰雲。不但他自己推拭不開,許多同志,包括眼前吃飽了生蝦肉的江海,也不支持,他理正詞嚴地勸說過。

  「拉倒吧!」

  「拉倒什麼?」

  「你和蘆花同志的關係。」

  于二龍火了:「為什麼不敢找蘆花談去?都來圍攻我,我怎麼啦?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麼?」

  「保持點距離,咱們不能給隊員,給非黨群眾造成不良影響。」「什麼不良影響?」他在濱海,倒會瞭解到石湖的不良影響,豈非怪事?于二龍不再理他。

  江海是個頑固的傢伙,偏要說:「你們倆太接近了,我看都有點過分了!」

  「閉上你的嘴,我和蘆花從來就是這樣,一塊兒長大的,怎麼?讓我朝她臉上啐唾沫,才叫正確?」

  江海的一定之規真可笑,又去說服蘆花,但是,蘆花回答卻異常簡單,只有一個字,乾脆俐落:「滾!」

  誰也猜不透蘆花在聽到于大龍死訊,看到于大龍屍體,心裡是怎樣想的?

  他記得于大龍屍體上那些螞蟥,塗上了一層鹽粉以後,不一會兒,全化成了血水,發出一股難聞的鐵銹味,特別是那張沾滿泥漿,但神色坦然的臉,誰見了都得把頭偏過去。

  蘆花喊他:「來,把哥抬到湖邊去!」

  「幹嗎?」

  「給他收拾收拾,總不能這樣讓他走!」

  趙亮交待了幾句,和江海去找中心縣委彙報去了。蘆花他們三個人,在湖邊的清水裡,給于大龍洗去渾身血污,穿上在爛泥塘裡找到的衣服。

  于而龍回想起一個細節:當蘆花在湖邊洗那些泥汙衣服的時候,突然間,她的手停住了,半天不吭聲地愣著。他透過桅燈的光亮看去,只見她正在展平著那條斷了的子彈帶,若有所思地看著,但那不平靜的一刻,不多一會兒也過去了。她用手抿了一下頭髮,又低頭洗了起來,也許她借此擦一下淚水,可在黑暗裡他看不真切,無法判斷她的心緒。他想:說不定大龍的死,也給她帶來相當大的內心震動吧?但是,她絲毫沒有流露出來。

  載著屍體的船,應該駛到什麼地方去埋葬呢?他們母親的墳是埋在三王莊的亂葬崗裡的,可三王莊,現在,在保安團的手裡。

  於是,只好回到支隊駐地去,另外找一塊地方掩埋算了。

  但料想不到那個開小差的戰士冒出了一句:「咱們支隊這會兒怕要開進三王莊啦?」

  蘆花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害怕什麼?老天准會給倒楣的人送來什麼,現在,整個支隊覆滅的命運,更牽繫住他倆的心了。

  那是一個動盪的年代啊!

  「誰決定的?」

  「誰也沒有決定,那些家住三王莊的人,都想趁保安團開走的空兒回去看看,惦著家裡的妻兒老小呢!」

  「老林哥呢?」

  「他不准。」

  「王緯宇呢?」

  「他說他不贊成,也不反對。」

  于二龍罵著:「混蛋——」

  「後來,大夥說,白天不讓回,晚上也得走,我趁他們亂著的時候,開小差跑了。」

  蘆花奪過一支槳:「快劃,許能截住他們。」她分明看得清楚,王經宇的保安團,並未全部拉到沼澤地投入戰鬥,聽不出來嗎?成年到輩子打交道,誰手裡有哪些長短傢伙還不摸底,那挺馬克沁重機槍就沒在沼澤地響過。肯定,三王莊佈置了一個圈套,讓支隊鑽進這個口袋裡去。「快——」她沉不住氣地對那個戰士講:「你別傻著,找塊板子幫著划船!」

  「不趕趟的,蘆花大姐!他們有人說,天一黑就動身!」

  「少廢話,你快加把勁吧!不該這麼晚才想起說啊……」

  埋怨他有什麼用呢?應該把賬記在那個蠱惑人心的傢伙身上,於是把江海那支二十響摔給了于二龍。

  「幹嗎?」

  「七月十五,這日子不怎吉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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