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葡萄架已是一片積雪,白花花的了,他說:「至少,我看到是到了更新設備的期限,大部分老掉牙的機器,該淘汰了吧?」

  「我不認為我超過了使用年限。」

  「可是,我們被上頭嫌棄了,『飛鳥盡,良弓藏』,我是學過歷史的,歷史上有過類似的事例。」

  「歷史會重演,這一點誰也不懷疑,可還有一個真理在,因為我們是共產黨。」

  他拍掉落在於而龍身上的雪花:「你的天真無邪,一向使我敬佩。」

  「你不相信真理最終會取勝?」于而龍不能設想,一個共產黨員怎麼能失去真理必勝的基本觀點:「雪花遮住了大地,但是,雪花會化,春天會來,大地長存……」

  「我們也許看不見了!」

  「王緯宇,你錯啦!我以為你不該這樣。」他望著高門樓的二先生,在飄舞的雪花裡,仿佛看到了那種再熟悉不過的驚怖絕望的神色,那好像是一九四七年,當延安丟給了胡宗南的時候,他拿著那張《申報》,就是這個德行。

  「也許我們應該識時務些,三千年為一劫,我佛如是說。」他喃喃自語地,踏著小胡同裡的積雪,消失在黑暗裡,一路留下了彳亍的足印,但不大一會兒,雪花遮掩住這個世界上那些骯髒的一切,所有痕跡都覆蓋住了。

  于而龍沿著河浜,走得夠遠的了,而他的思路,更延伸到從未涉獵過的腹地裡去。江海在後邊喊他:「二龍,有什麼新的發現嗎?」

  他站住,回過頭來,似乎對江海;似乎對那九泉下一對特別明亮的眸子;似乎對有著媽媽眼睛的畫家;似乎對特地讓他回到故鄉來的「將軍」;似乎對石湖;似乎對那些子弟兵的英靈;也是對最早在石湖播下火種的趙亮和共產黨,大聲地說:「會有的,而且一定會有的。」

  他仰望著那鬚髮蒼蒼的鵲山,心裡在念叨著:

  「老爹,你是歷史見證人,給我力量吧!」

  第六節

  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兩位舊日的遊擊隊長身上。

  湖面上看不見一條船的影子,偶爾一片孤帆,也是在叫也叫不應的遙遠湖面上。

  「別看你是地委書記,當方土地,道台大人,也沒法擺脫尷尬局面了。」

  「你自找的,活該。我真後悔沒把那孩子的餅乾帶來。」

  在降落前,肖奎的孩子念蘆,曾經要拿些壓縮餅乾給他們帶著,也無非防而不備點點饑的意思,但那位驕傲的石湖支隊的隊長拒絕了。因為有人說:「拿著吧,萬一陷在沼澤地裡出不去,還頂點用。」于而龍感謝了孩子的好意,看來,為了面子上的光彩,只好肚皮受點委屈了。

  于而龍不用看表,太陽影子清楚地提醒他們,到了應該進餐的時間了,經過在沼澤地的奔波,早就饑腸轆轆了。「你承不承認,江海,文明使得人類軟弱?」

  「少唱些高調,先解決肚皮問題。」

  「其實,還是你消化能力不行了,樹皮草根都啃得下去,沼澤地能餓死你?當初你怎麼過來著?」

  「不要懺悔了,石湖佬,也許你能找些什麼果腹?」

  于而龍望著捨不得拋掉的花籃:「江海,咱們捉蝦吃。」

  「沒鍋沒柴,缺鹽少醬。」

  「照樣吃,就看你有沒有口福?」

  「怎麼個吃法?倒要請教請教,西餐嗎?」

  「石湖有句俗話,生吃螃蟹活吃蝦,趁活剝殼,往嘴裡一丟,就是了。」

  「哦,野人。」

  「你要想當文明人,靠那股仙氣活著,就等著夏嵐文章裡許諾給你的共產主義吧!我先去摸兩隻河蚌上來。」說著脫鞋脫襪,並且把褲腳管卷得老高老高。

  江海跳起來:「你要幹嗎?」

  「下河!」

  「也不怕笑話,虧了沒人。」

  于而龍一邊朝河裡"著,一邊笑著說:「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子,倒像若萍那年到幹校看我那回,正好撞著我在河裡摸魚,把她氣壞了,就跟你剛才一個德行。哦,那頓抱怨哦,什麼丟人現眼啦!

  什麼出洋相啦!什麼不顧身份啦!因為好多司局級幹部也圍著看熱鬧,彼此都面熟,她覺得臉上過不去;而且,不走運,馬上要『解放』我,回廠抓生產,怎麼能做出這種有失體統的事?——喂,接住,江海(他隨手甩上來一隻河蚌)!把它剖開,綁在籃子裡——我弄不懂,好像當官非要有點派頭官譜不可,踱四方步,說一本正經的話,不苟言笑,做出一副儼然君子的模樣才好?純粹是假道學!——呶(他又扔上一隻更大的長了綠苔的河蚌)!這下子我們可以動手釣蝦了!」他爬上岸,抖去腿上的水,套上鞋襪,一看江海連蚌殼都撬不開:「唉,唉,老兄,你大概除了當官做老爺,沒別的能耐了。」

  「廢話,我在修路隊當過普工。」他自負地回答。「那些料石,塊塊像石碑似的,不是小瞧你,廠長同志,你未必吃得消,請你欣賞欣賞——」他撩起上衣,露出脊背上的累累傷痕,並不比那些畜生用鋼絲鞭,三角帶在於而龍身上留下的紀念少些。「我們地委的另一位書記,老紅軍,給大石頭壓得喀血,後來死去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因為死在自己人手裡最可悲了。

  過了好一會兒,于而龍把那最簡單原始的捕蝦工具做好,才想起來什麼似的說:「他在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不知可曾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結局吧?那些被他拯救解放的人,卻在用石頭壓死他,可怕的報答!算了,不談這些,釣蝦去!」

  在水族裡,蝦是個有點狂妄,而且還是個愚蠢的鹵莽傢伙,好像頭腦要少一些。石湖的水,清湛澄碧,一眼見底,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蝦大爺們,一個個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地過來了。一看,就知道是些胸無城府的淺薄之徒,刀槍劍戟,鋒芒畢露,那頭部的須須刺刺,顯得那樣驕縱狂橫,氣勢洶洶,然而,又不可免地使人感到那樣纖細脆弱,和可笑的神經質。最初,它們還略微持有一點警惕,比較謹慎,那長長的觸鬚在試探,想上前,又膽怯地準備後退。——假如王緯宇在場,肯定會給蝦大爺們講一講《鐵流》裡無情的階級鬥爭,于而龍不由得想。但是,那些蚌肉的美味在水裡溢散開來,使那些蠢材們不顧一切地弓起身子,隨即彈射似的跳進籃子,等它們嘗到了鮮嫩可口的甜頭以後,就忘情地大餐起來,什麼利害全不管不顧扔在腦後了。

  直到于而龍把籃子輕輕提出水面,它們才哎呀一聲,想不到自己落了個這樣的結果。

  「嘗嘗吧,江海!」

  望著那一攤像鼻涕蟲似的,剝出來的新鮮蝦肉,地委書記皺著眉頭,肚子儘管非常餓,因為天不亮在電話裡,把王惠平0 了一頓以後,有點火氣,隨便吃些點心就登上飛機到石湖來。現在,他的胃口,足可以吞下半座望海樓飯店,但于而龍吃起來挺香的東西,他實在難以下嚥。

  「那你就只好精神會餐了,笨伯,其實,味道還是不錯的。」

  「要是有檸檬汁、沙司還湊合。」江海饞得直舔嘴唇。

  于而龍嘲笑他:「要是有鍋有火的話,我們可以吃一道日本風味的蝦肉素燒了!」他把剩下的兩三隻小蝦,剝都不剝地塞進嘴裡,又把籃子沉下水去。

  「你們石湖姑娘那樣野性,可能和這種茹毛飲血的習慣分不開。」

  「誰得罪了你嗎?」

  江海心想:「故事還沒有給你講呢!」

  于而龍又蹲到河湖交接的岸邊釣蝦去了,他看到那些蠢頭蠢腦的傢伙,趨利忘害地往籃子裡遊過來,不禁想起那些沐猴而冠的新貴們來了,人,同樣如此啊……

  哦,他又回到了那綻放的玉蘭花下,靜寂的庭院裡。

  那次春遊恐怕是他們家歷年來,最不成功的一次了,本來那該是最為歡樂的。因為那不僅是大自然的春天,而且也是九億人的春天,終於盼來等來,拿血和淚換來的春天啊!但是實在可惜,理想與現實往往不能吻合,好像也是一種規律,正如雪萊那句膾炙人口的詩一樣:「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相反,春天來了,冬天就會馬上走麼?

  那田野裡的殘雪並未化盡,春寒料峭的日子,還會抖一抖餘威,準備著吧,春天雖來,冷意猶存,隆冬的殘影,要很過一些時間,才能消退的。

  春遊的人們,在主婦的召喚下,陸陸續續又回到芳菲的花下,除了那位顯得特別蒼老的工程師,還在那塊「莫回頭」的巨石旁邊站立,眺望著大地上已經明顯的綠意春色外,所有的人,都拿著謝若萍、夏嵐分給的夾肉麵包,就著啤酒和汽水咀嚼著。

  于而龍想:謝天謝地,趕快收場吧,他已經毫無興趣了,而且後悔耽誤了可貴的時間。但是,在臨走之前,快收攤的時候,王緯宇笑滋滋地來到他身邊,問道:「還有酒興麼?最後幹上一杯,如何?」

  謝若萍攔著:「你就饒饒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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