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其實有什麼好交接的呢?除了挨鬥的權利之外,一切都被「奪」走了。哦!原來是來討那外國專家使用過的,大寫字臺上的幾把鑰匙。

  「我已經早就交給了小狄!」

  王緯宇說:「但是,那位清高的,效忠於你的女性,一定堅持非要你寫個條子,她才肯交——」

  「哦!……」于而龍不禁感歎系之,心裡念叨:我的忠實的小狄,使他們嫉妒了。愚不可及的姑娘啊!俗話說得好,孩子都死了,還在乎一把乾草嗎?

  當于而龍關在優待室裡閉門思過的時期,他的家砉拉一下解體了。謝若萍編進醫療隊,到祁連山南麓的荒原上給牧民治病去了,連看老伴一眼的權利都不能獲准,只好忍住淚水登程出發。列車西去,可她的臉卻總是向東,擔心她丈夫身上的「棒瘡」,什麼時候才能結痂?恩愛夫妻,十指連心,即使到了那荒漠的高原,也常常一個人佇立東望愴然涕下。于蓮和高歌那夥革命家吵了一架,來同她爸爸告別,奔赴雲夢澤國去種那矮稈早稻。而且據說一輩子要在向陽湖畔落戶,終老斯鄉,因為學到老改造到老嘛!可她,還有不如意的婚姻糾纏著,本不想當著爸爸的面哭的,他的心還嫌揉搓得不碎麼?然而,自此一別以後,她還能向誰流淚呢?叫了一聲「爸爸」,熱淚如雨,抱住傷痕累累的于而龍嗚嗚地大哭。當時廖思源毫無表情地看著,像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

  他兒子于菱在攆出四合院不久,就被肖奎帶到部隊當兵去了。於蓮抬起淚花花的臉,望著她父親,問道:「你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于而龍撫摸著他女兒的長髮,不禁嘆息:「自然是要活下去的,我不相信歷史會永遠顛倒過來寫。」

  就在這艱難的日子裡,可全虧了小狄在照應他,他怎麼也想不到原先認為是嬌裡嬌氣的秘書,卻有著這樣倔強剛直的性格。那些流言蜚語,對一個沒有結婚的年輕姑娘來說,就不是一般的諷刺譏笑。那些無聊的傢伙,以他們自己卑鄙齷齪的精神狀態,來編造一個又一個謠言,把小狄描繪成一個不要臉的女人。然而她頂住種種難堪的屈辱,一張大字報不寫,一句揭發的話不講,而且理直氣壯地來優待室看望他。

  「以後你可不要再來這裡看我了!」

  小狄說:「坐牢總得有探監的呀!現在,只有我,是你惟一的親人啦!」這話她不僅僅對於而龍說,對誰都不隱諱。

  這個瓷雕似晶瑩的高傲姑娘,昂著頭,眼皮抬也不抬地通過那些持刀弄槍的崗哨,每禮拜光臨一次這如今統稱之為牛棚的小屋子,給于而龍送來換洗衣服,而且還替他經管著不多的生活費,為他買一些日用品和必不可少的雪茄。

  「卷毛青鬃馬」,第一個沖上臺把于而龍拉下馬的女工,成了全廠的名旦,曾經指著小狄罵過:「不要臉的賤貨,真是舊情不忘啊!」

  小狄站住,臉白得像一張紙,但仍舊文靜地告訴她:「你說得半點也不錯,是舊情不忘。我可以坦率地,用最明白的語言告訴你,我確實愛他,但是我更尊敬他,這一點,怕你未必能理解的。」「卷毛青鬃馬」放縱地大笑,毫無羞恥地劈開兩腿,拍拍自己的褲襠:「別裝假正經啦,小姐,誰不明白嗎?」

  無論怎樣冷嘲熱諷,甚至逼迫劃清界限,仍舊每禮拜來一次,久而久之,看守的人漸漸鬆懈了,於是她用俄語同于而龍交談,用英語和廖思源聊天。「多麼忠貞的女孩子啊!」那位學術權威衷心讚美著。只要她來,總給優待室裡留下一股科隆香水的芬芳。

  「好吧!我讓小狄把鑰匙交給你!」

  于而龍一邊寫便條,一邊想著王緯宇上任後的情景,估計他決不會輕鬆愉快的,幾千人的偌大工廠,可不比當年的石湖支隊,即使那百把個弟兄,也是在他的帶領指揮下,全部把生命斷送在樊城戰鬥中。那麼這座工廠在他手裡,會不會像斷了箍的木桶,嘩啦一下全散架呢?

  只好由歷史來判斷了,而終歸會有這一天。

  「你們也別遠送了,老王!」于而龍躺在擔架上,有氣無力地朝他們揮手。

  「好!等著你!」王緯宇說。

  「我會回來同你一起幹的。」他仰望著那活像老人的鵲山,使他觸景生情,想起在石湖沙洲上度過的,蘆花生命史上的最後歲月,於是向通訊員說:「長生,扶我一把!」

  鐵柱,老林哥的二小子,他和長生負責抬于而龍到後方醫院治療去,他剛正式參軍不久,是老林嫂讓遊擊隊長把孩子帶走的。負有特別使命的鐵柱抗議:「二叔,謝醫生講,你只能躺著。」

  老林哥笑了,好心腸的事務長體貼到他的心境,和長生把擔架抬著,往那塊殷紅色的墓碑靠攏了些。無非是一種世俗的想法,給親人的墳頭添把土吧!此去經年累月,還不知何時再來掃墓!

  三十年後,在清明節的時候回來了。

  于而龍想些什麼呢?「蘆花,我的蘆花呀!連你的墳墓都找不到了,你甚至比抬擔架的兩個年輕人都不如。鐵柱的墓碑豎立在朝鮮定州西海岸的山丘上;而長生,還有那匹『的盧』,是埋在面向黃河的陵園裡,可你,石湖支隊的女指導員呢?……」

  他不知拿他手裡的鮮花怎麼辦了?

  江海挽住他的胳膊,強拉著他走回來:「我記得對你說過的,這是一個無論對於生者,還是死者,都是考驗的年代呵!」

  「那麼你應該告訴我,她的下落!」

  「你不會忘記,我請求你們原諒過,我沒有能夠保護好她。」

  「老江,請你講得不要那樣抽象好嗎?」于而龍懇求著他。

  江海望著鐵一般堅硬的漢子,他那剛毅的臉上,顯出準備承受任何不幸消息的神色,似乎在講:「把你去年難以講出來的話,統統地倒出來吧!我神經不會脆弱得受不住的……」

  但是江海看看周圍異樣沉默的人,便把舌邊的話,強咽了回去。難道十年來,他心靈上受到的傷痛還少麼?幹嗎再給他增添苦惱和悲哀呢?於是他向老戰友建議:「走吧,到我那兒去。」

  「我哪兒也不去。」

  「幹嗎?」

  「在石湖找到回答。」于而龍堅定地說,並把那個花籃捧到他的面前:「要不然,我拿它們怎麼辦?」

  是啊!半點可以憑弔的遺跡都找不到了,難道花籃總讓于而龍在手裡端著麼?

  所有在場的人,對於遊擊隊長和蘆花之間的關係,誰也比不上江海理解得更深,他幾乎等於親眼目睹全部過程。那時濱海和石湖還同屬一個地下的中心縣委,並未分家。他記得當時是多麼不理解,也不支持那個追求革命和真理,也追求愛情和幸福的蘆花呀!她是怎樣大膽勇敢地作出自己的決定,衝破了世俗的觀念,擺脫了不成文的婚約束縛,和現在端著花籃的人結合。那是一個痛苦的割捨,無論對於蘆花,對於他們哥兒倆,都曾有過一段困難的日子啊!尤其是于大龍悲慘的犧牲,加重了他們結合的陰影,但有什麼好責怪蘆花的呢?

  人們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追求真理一樣,是誰也不能剝奪的神聖權利;愛情和憐憫是完全不同的事情,難道蘆花就該聽受命運的擺佈才算好麼?

  蘆花的一生是短促的,像流星一樣,在空間一掠而過,然而她的生命、愛情、戰鬥,以至於犧牲,像流星似發出了強烈的光輝。大凡一個人生前有人愛的同時,必然也會有人恨。死後,愛和恨的分野就會更加鮮明,肯定是愛之彌深,恨之彌切了。要不然,該不會落到連放一捧鮮花的地方都沒有。

  「走,江海!」

  「哪兒去?」

  「沼澤地。」他尋找他那個小舢板,打算走了。

  「你發瘋了嗎?想陷在裡面出不來嗎?」

  「那好,不攀你。忙你的貴幹去吧,地委書記同志!」

  「你這個人哪——」江海瞭解他的脾氣,而且「將軍」在電話裡囑咐過不要袖手旁觀,於是他萌出了一個主意,捉住于而龍的手:「走吧!二龍,我們到天上去!」

  「幹什麼?」

  「看你的沼澤地去呀!」他拉著于而龍,向停落著直升飛機的大草坪走去,心想:那樣,這籃鮮花就好辦了。

  「我要腳踏實地地去看、去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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