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于而龍站起來踱著,由於腳底軟綿綿的異樣感覺,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踩在地毯上。哦,大約不久該裝上空調設備啦!確實也該武裝一下了,如今來走訪王緯宇的,除了他于而龍是個不官不民的半吊子,都是屁股後邊冒煙的党國棟樑。連個阿貓阿狗一朝得志,還搬進一整套院子去住,他這就算不得什麼了。於是笑笑,接著把故事講下去。

  「……那時小狄還是翻譯,我叫她按我的原話,一字不落地翻給別爾烏津:『親愛的專家同志,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介紹一篇中國古代的文章好嗎?那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的著名作品,很值得一讀。他寫道,在中國西南地區,有個叫做貴州的省份,那裡奇怪的是,從來沒有見過一種叫做驢的動物。一次,有個好奇的客人,用船運去了一頭,放在山野裡……」

  王緯宇笑得前仰後合:「我就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的,挨了批評不是?」

  「老王,實驗場花掉人民小米千千萬萬,錯是我鑄下的,我已經受到懲罰,也甘心情願永遠接受審判。現在,只求你本著一顆中國人的心,想著民族,想著未來,即使廖總此生此世搞不出個名堂來,還是那句老話,失敗的教訓也是可貴的,千萬別再幹那些蠢事了!」

  十年,在歷史上只是滴答一聲而已,而一個多麼龐大的實驗場,成了失去靈魂的軀殼,像歷經兵燹的廢墟。王緯宇不曾開著火車頭去踏平實驗場,也不曾混水摸魚去偷白金坩堝,但他絕不是清白、乾淨和無罪的,正是他用最最「革命」的理論,慫恿和支持那些頭頭們、少爺們、敗家子們,把一個好端端的工廠,砸了個稀巴爛。尤其是于而龍半生心血澆注的實驗場,幾乎只剩下一個空架子。

  真是痛心啊!他記得終於磨破嘴唇,使廖總工程師到實驗場上班去了。老頭兒倒也不挑工作,只要讓他幹就行。可是一踏進實驗場的大門,看到他追尋探索了一輩子的動力理論其中有些部分在國外都運用到生產實踐中去了,沒想到在這個設計師的祖國,僅僅有的這個實驗基地,竟落到了這種慘不忍睹的模樣。這位工程師,甚至得知他摯愛的妻子逝世的消息,也不曾哭得這樣傷心,好多有良心的老工人,都禁不住陪著落淚。是的,毀了,全毀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毀了……

  可是,王緯宇還覺得實驗場死得不夠,連那台電子電腦也要變賣了。

  暴徒固然是可恨的,但製造出這批暴徒來的元兇才更可惡,就憑這一點,應該先把他們送上絞架。

  于而龍不禁回憶起那些騎兵,在婚禮宴席上,從心田深處吼出來的話。至今,這些洪鐘般的響亮語言,還在他耳邊響著。在那次作為「反動集會」記錄在案的婚禮上,正是那些騎兵,使他把多少年來的問號,改成了觸目驚心的驚嘆號。

  「領著我們同他們幹吧!老團長!」

  多少雙騎兵的眼睛望著他,多少雙工人的粗手伸向他,于而龍那顆共產黨員的心,活了。十年來,頭一回跳得那樣勻實、有力,像一個拳頭要從胸膛裡打出去。是的,三個驚嘆號!!!

  哦!那個被他弄得一團糟的婚禮啊!

  這是他病後第一次出現在工廠附近的馬棚住宅區,儘管他故意去得晚些,天都快擦黑了,但還是碰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回避不了的。握手、問好、交談,一個傳倆,兩個傳仨,都羡慕絡腮鬍子好大的面子,竟把老廠長弄來參加他兒子的婚禮,立刻,這消息不脛而走,傳遍了馬棚一帶。

  當他跨進釘馬掌名手喜氣洋洋的屋門,哦,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喝!那麼多騎兵啊!房間裡擠得滿滿騰騰,快成了那剛打開來的沙丁魚罐頭。還陸續不斷地往裡擠,不亞于趕早班的公共汽車。于而龍有點埋怨絡腮鬍子,違背約法三章,搞來許多人。再說,騎兵和酒,就如同汽油和火一樣,一點就著,肯定要鬧出些爆炸性的名堂來。絡腮鬍子的老伴,直埋怨這位掛掌中士的嘴不嚴實,發誓要往他的嘴裡,塞上塊馬蹄鐵才算解恨。不過,她還是蠻高興的,終究老團長來做客了,所以也並不怎麼攔著大家。因此,大家興致一來,弄得哪像個婚禮啊!倒像個校友同樂會。沒等上席,五六瓶酒——都是騎兵聽說老團長來了,從自己袖筒裡掏出來的——就著花生米,罐頭,和不知誰揣來的狗肉,全灌進肚裡去了。

  釘掌能手無可奈何地朝于而龍表示歉意:「老團長,我要不告訴他們你來,眾人還不得生吞活剝了我!」

  年輕的新婚夫婦,緊挨著于而龍的身旁坐著,新娘也是騎兵家的後代,有著爽直潑辣的家風。和當今社會上年輕女性一樣,毫無羞澀之意地做新媳婦。她勸著公婆:「讓大家都進來吧!擠一擠!老廠長難得來一回馬棚,就是大夥兒的客人啦!我記得小時候,老廠長常來馬棚串門,如今來得少啦,不怪他嘛。大家說是不是?來吧,能喝的喝,能吃的吃,讓老廠長一塊跟咱們高興高興。」

  「好哇!好哇!新娘子先敬老團長一杯!」

  他舉起杯來。騎兵們都挺體諒他,知道他發作過一次險幾喪命的心臟病,知道他來一趟馬棚,應該說不那麼容易,不知什麼帽子又在準備給他扣上呢!所以只要求他碰一碰杯,象徵性地抿一口就行。這時,于而龍想起了他特地帶來的禮品,是他女兒畫的一幅油畫,多少有點不合邏輯似的,一隻強勁有力的巨拳,砸在了鐵砧子上。他估計人們未必欣賞,誰知那位新媳婦卻先爆出一個「好」!絕不是捧場,看得出她的確很中意,很喜歡。後來知道她正是工廠鍛壓中心的女鍛工,怪不得她一連說了兩三句:「真帶勁!真夠味!」來誇讚這幅畫。

  于而龍笑著告訴她:「這是一種被批判的畫派,印象派,不怎麼樣!」

  新娘子豪爽地回答:「批判?聽拉拉蛄叫喚,還不種地呢!別看這拳頭跟砧子連不到一塊,逼急了,照樣往下砸,我看畫裡的這股勁,正對著大傢伙的心思,你們說呢!」

  好幾個人贊同地說:「別以為我們拳頭是吃素的!」

  看,酒喝多了不是?于而龍心想:議論漸漸出格了。

  正當新娘捧著那幅油畫,放得離眼遠一點,打算仔細端詳的時候,突然間,她的臉色變了。不光她,在座的騎兵們端著酒杯的手,都在空中像靜止鏡頭一樣停在那裡,怎麼回事?正在驚詫間,在門口進不來的人群裡,一條粗濁的嗓子,帶點半官方的味道問:「新娘新郎,恭喜恭喜,于而龍送你們倆什麼禮物?怕不是白金坩堝吧?」

  只見剽悍粗壯的小分隊負責人康「司令」,從人群裡擠了進來。這位康「司令」幾年前在市里都是打出名的,只要有他介入的派仗,武鬥,打出手,總會有幾個腦袋瓜子開瓢的。

  新娘,就是那個鍛工,站起來,用手指著門,命令地呵斥著:「出去!」

  哦!一個多麼勇敢的騎兵後代啊!

  「馬上給我出去!」

  他還是不識相地往席前靠攏:「好啊好!于而龍,給我站到前面來……」在幹校,這位十年中突然發跡的,當過「盲流」的「司令」,每一次苦楚的「幫助」于而龍之前,總是以這樣的口吻開頭的。在座的客人中間,也有在幹校呆過的,那種對付異教徒的辦法,又浮現在眼前。人們實在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豁拉一聲,總有七八位吧,全都站了起來。其中有一個,歲數數他最長,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吼著:「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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