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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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悔起這麼早,冒著茫茫大霧,鑽進冷森森的石湖裡來。本來,他只是做做樣子,走走過場才帶回一副釣竿,鬼才相信千里迢迢地奔回故鄉,是為了釣魚玩。無論說給誰聽,誰都會啞然失笑的。然而,現在看來,這魚是非釣不可,所以他不顧主人的勸阻,不顧自己長途旅行沒有歇過乏來的困頓,雞叫頭遍,就把老林嫂全家都驚動了。這樣一來,勞師動眾,合宅老小都在為他這位貴客嘉賓下湖釣魚忙碌著、張羅著,以至驚動了那小小的漁村。目的倒是達到了,但也未免太早了點,甚至此時此刻天色還算不得大明。 現在,這位上了年紀,但並不顯老的領導幹部——呵!這種人的派頭,一眼就讓人瞧出來的。在島子的回灣處,物色到一塊可以安身立腳之地,便舒展開腰板和胳膊,來了一套八段錦。哦,看上去,這還是一個挺直結實的漢子,甚至都能感到他的關節咯吧咯吧響,充滿了力量。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岸邊的樹墩上,心想:該不會再有什麼干擾了吧?說不定倒是他來干擾別人安靜的時刻了!譬如這回終於成功的故鄉之行。他想著想著笑了。於是,摸出了雪茄,先消消停停地享受一番口福再說。然而,真是敗興,火柴在上島"水時弄濕了,沒有辦法,只好把煙叼在嘴上,權當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可笑啊!他想:休看我們都是燧人氏的後代,但如今誰能掌握鑽木取火的本領呢?也許物質文明使人逐步變得軟弱,過去的十年,有多少骨頭缺乏鈣質的人,甚至好像醋泡過似的,禁不住半點風風雨雨。看那個躺在舢板裡仰臉大睡的漁家孩子,使他多麼羡慕啊!倘若他如法炮製一下,保險會著涼感冒,波及那顆已經粥樣動脈硬化的心臟,至少要被醫生,尤其是他的老伴,強迫住上幾個禮拜的醫院。而且他從來不曾睡得如此香甜,服用魯米那也不靈,真叫他嫉妒。所以這位遠方來客,天不亮就被石湖波濤吵醒了。 但是,湖裡的水族們兀自還在沉睡,至今尚無半點動靜。既然如此,好吧!他便俯下身去,捧水拭了把臉。溫馨的湖水,使他感到舒適愜意,長途跋涉的辛苦,基本上也就無所謂了。本來,他可以坐飛機直達省會,然後,再由熟人搞輛小車送他回到石湖,那是再正常不過的途徑。他偏不,因為他這次回鄉,有他自己的目的,要尋找一把能夠打開三十年來舊鎖的鑰匙,所以他不願意落入官方或半官方的包圍之中。坐硬板車,擠三等艙,一路顛簸,渾身骨頭差點沒散了架,才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石湖。 霧稀薄得已無礙於視線了,整個家鄉的輪廓,呈現在他的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也許存在著相當漫長的時間差距,以致山脈的峰巒起伏,湖岸的曲折走向都發生了一些什麼變遷似的,和記憶裡那從來不變的陳舊線條,無論如何也吻合不到一塊去。看來,人們是容易習慣抱殘守缺的。他望著湖對岸那個矮趴趴的、不算高聳的山頭,心裡禁不住湧上來一股感傷的滋味。山頭上,沸沸揚揚的樹木,使得它像個長髮披拂的老翁。他想起他的遊擊隊員曾經親昵地稱呼它為鵲山老爹。三十年前,那位女指導員犧牲以後,他像折斷翅膀的大雁,不得不離開飛行編隊,就是被人抬在擔架上,告別鵲山,離開石湖的。記得吧,老爹!這位遊擊隊長曾經暗地裡向你許諾過,傷一痊癒,立即回石湖來。然而,一別三十多年,已經是六十出頭的人,在滿頭華髮,兩鬢嚴霜的年紀,才將諾言兌現,連他自己都覺得未免晚了一點。 並不是他自食其言,也別責怪他把鵲山、石湖以及死去的親人忘懷。原諒他吧!老爹,他確實時常在思念,而且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回來看看。如果說以前打算回鄉,是感情上懷舊的因素占主導地位;那麼去年春天以來,燃燒在心頭的這把火,就是要剖析開那不解的啞謎了。到了今年,恐怕對這回鄉之行,更多了一層意義,那就是履行一個布爾什維克的神聖職責了。然而,無論過去和現在,對我們的主人公于而龍來說,回故鄉一趟,是一樁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比唐僧去西天取經還難。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對別人是輕而易舉的事,到他面前,就層層設卡,處處碰壁。 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阻力?而這個阻力又來自何方?過去,他的確不曾認真思考過;現在,這位回到故鄉釣魚來的遊擊隊長,坐在樹墩上,倒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是這樣,老爹!」他在心裡對鵲山講:「認識一個人容易,要講到徹底理解一個人,那恐怕是很費難的了。」 于而龍記得最早萌出回鄉主意的,好像是在一九六三年吧? 熬過了三年自然災害和由於專家撤走,造成工廠差點停擺的局面以後,他,廠黨委書記兼廠長,實在感到累了。於是,決定回石湖去住上十天半月。美不美,家鄉水麼!連他老伴、閨女、兒子都嘲笑他這種要不得的思鄉症,因為家鄉連半個親人都沒有了。 飛機票都訂妥了,那位神通廣大的王緯宇,哦,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連省地兩級都給通氣打了招呼,安排得再妥當沒有,合著眼也可以回老家了。然而,遺憾極了,開不完的會議,批不盡的文件,堵不完的漏洞,以及成堆湧來的問題,使他回想起解放戰爭時,騎著他那匹的盧,追趕殘敵在黃河灘上,拔出了這條腿,那條腿又陷了進去一樣。有什麼辦法?萬把人的工廠,你是黨委一班人的班長,想拍拍屁股休假走人,談何容易。 好心的王緯宇敦促他迅速採取行動:「老於,橫下一條心,趕快走人,別磨蹭啦!」 但不曉得誰多嘴多舌,竟傳到了部機關和工辦的耳朵裡,他們覺得有些奇怪。按照常理,要療養休息,有北戴河、青島、從化,要游山逛水,有黃山、西湖、滇池。幹嗎去石湖?故鄉!可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沒一個。於是,只好理解于而龍在鬧情緒,老徐(在工辦和部裡都兼有職務的領導幹部)問:「是不是這次提了幾個副部級的,沒有他,受到一些影響啊?」 他的老上級周浩,就是那位很有戰功的「將軍」,由這個工業部調回部隊工作去了,一個電話打到他家裡,關照他的老伴說: 「若萍,你告訴二龍,不要心血來潮了吧!」於是他只好求自己的秘書小狄,將飛機票退掉了事。 誰沒有自己的消息來源呢?沒過幾天,他就獲知這情況是王緯宇捅上去的。頓時間,火冒三丈,差點要找這個「長舌婦」打架。但是,他終究不是早年間石湖上的「草莽英雄」了。耐住性子,又隔了幾天,找了個適當機會問道:「支持回鄉的是你,反對回鄉的還是你,出爾反爾,什麼意思?這不是分明在耍兩面派麼?」 這個從來不會臉紅的王緯宇,神色坦然地回答:「如果你願意那樣來理解,我也不攔你。不過,應該允許認識有個發展過程:一開始,我從感情上講,起心眼裡支持你回到故鄉去看看。儘管,說實在的,石湖也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然而,冷靜下來,理智地想想,又覺得不能放你走,這樣一大攤子,全落在我副手的肩頭上,真有點吃不消咧。老兄!不錯——」他直率地承認:「是我捅上去的,別怪我!」 于而龍眼珠還是瞪了起來,(這個人哪!)「那你本可以當面鑼,對面鼓地對我講嘛!」 他笑了,笑得那樣自然:「誰不知道你老人家的脾氣,拿准了,是輕易不肯改變主意的。」 正如他瞭解于而龍的脾氣一樣,于而龍也摸透他的性格,這種「王緯宇式」的做法,他也不止領教過一次了。于而龍認為王緯宇或許有些道理。確實,工廠的事務像蒼蠅落在蛛網上,纏得他動彈不得,是很難一走了之的。何況,他也沒有什麼急迫的和必須的理由一定要回石湖,於是,這最早的回鄉打算,就這樣偃旗息鼓地作罷了。 難道這一回的故鄉之行,我們的主人公就那麼痛快爽利了麼? 不,同樣不,照舊還有阻力。 首先,是他的老伴不贊成。 其實,去年春天,當他們全家偶然間得知蘆花——就是于而龍的第一個妻子,石湖支隊的政治指導員犧牲的時候,還有一個開黑槍的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一下子推翻了三十年來毫不懷疑的結論,謝若萍是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去搞清楚,弄個水落石出的。但是去年這一年,在中國近代史上決不能等閒視之的一九七六年,風雲迭起,陰晴不定,就這樣拖啊拖啊,一直拖到了十月的陽光,重又把人心照亮的時候,謝若萍倒變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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