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九一


  楊曉冬說:「神鬼都不頂事,幫助我的是這間農村式的房子,房梁上面用繩索吊著很多掃帚,我抓住繩頭攀上去,躲在掃帚中間,敵人來時光顧倒騰地下那具屍首了,沒有仔細看房頂……」

  聽了楊曉冬的經過,小葉高興極了,她說:「你們投奔了我來,總算渡過了這樣大風險,現在我招待招待你們住個好屋子,到特等病房去,這個病房是內科的,離這兒最近,又閑著呢。待我先去看看。」

  小葉領他們走到特等病房門口時,原想乘機進去開個什麼玩笑,一看這兩個人的神態,女的象個「坐家閨女」,男的象個「道學先生」,大大煞了她的風趣,自己反而怯生生的了,加上整夜沒睡覺,精神感到支持不住,她說:「現在離天明,至多有兩個鐘頭,好好休息一會吧。喝水有電爐子,我不進去了,環姐,你就偏勞吧!」

  特等病房很寬敞也很安靜。粉白屋頂,淡青牆壁,屋裡擺設也很素淨,一張三屜桌,兩把皮轉椅,橫窗放著罩著涼席的鋼絲床,床頭病人桌上插滿一瓶鮮花,窗幔是天藍色的,燈光照耀下,滿屋是青悠悠藍生生的顯得格外雅致。楊曉冬到這個環境裡,估計不會再發生什麼問題,便也安下心來,慢步踱到紗窗前,輕輕撩起窗簾,一股濃郁的芬芳氣味從窗外送進來。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綠油油的果樹枝葉直探伸到紗窗邊緣,心裡感到分外舒適,對比之下,倒是屋內來索藥水氣味很濃,使他更願意靠窗呼吸。

  銀環看到楊曉冬的鬆快心情,心裡格外歡喜,她象收拾自己的屋子一樣,打掃清潔,整理床被,擺桌椅,開檯燈,屋裡更明亮,她的精神更充足了。她一面忙著安電爐煮開水,一面站在楊曉冬的側後面說:「經過這場大災,你顯著更消瘦了,在這裡安定地住上幾天,給你好好增加點營養!」對方沒回答什麼,她倒滿一碗開水,雙手捧著:「喝了這杯水!」

  楊曉冬回過頭來,正要伸手接杯,明亮燈光下,發見銀環的食指上,有一縷奪目的閃光,他忘了接杯,睜圓眼睛盯著她的手指。

  銀環起初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注意,認為自己胸衣上有什麼,低頭看了看,當意識到對方是在看自己手指戴的那個紅心戒指的時候,她的手發顫了,開水灑了滿地。她想縮回手去。

  「你戴的是什麼?」

  「這是……」她垂下頭了。女性的害羞折磨著她,使她保持了幾秒鐘的沉默。可是,在這樣曲折複雜的生活和這樣的場合下,還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呢?她一口氣從頭說到最後:「……在生離死別的時候,我能再叫大娘傷心嗎?現在,現在是物歸其主的時候了……」她脫下那只戒指,遞給楊曉冬。

  楊曉冬接過這只戒指,既思念恩重如山的老母親,又感謝情深義重的女戰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睜大眼睛盯著銀環,像是第一次看到了陌生人。及至對方感到難以為情而逃避他的目光時,他的主意打定了,手捧戒指,跨前一步,重複著剛才對方說過的那句話:「現在是物歸其主的時候了——請你收下行不行?」

  「這可不行,一來我現在已經放棄了這種想法,二來你已經有愛人了。」

  「我有了愛人,這是從哪說起?」

  「上次進山說成的。」

  「啊!你的電報真靈,那是肖部長說的,他要介紹的就是你!」

  「楊同志,這也不行……」

  「這又是為什麼?」

  「假如我不是我自己——這樣少德無才的人,我要是覺悟很高、能力很強、對革命有貢獻、看著又順眼的人,我才有資格……」

  「我不同意你的話,依我看,你可以算作覺悟高、能力強、對革命又有貢獻的人。」

  「就是不順眼!」

  「不!從我進城的第一天晚上,你給我送毛衣的時候,我就感到你為人善良稱心順眼了。」

  「聽信你?在你眼睛裡,我還不是山坡上一塊挨踢的石頭。」心細的銀環還記著老楊在公園土山腳踢石頭的動作,接著又說:「日常對待人雖說有說有笑,總擺著副領導架子,臉沉的象石板,生怕別人近乎你,我不高攀你。」她的話是批評也是拒絕;但她最後那句話是違心地說出來的。

  楊曉冬沉了一會兒說:「作為上級處理工作和在生活中對待愛人,總是不能等同起來的。你對我的批評很好,我現在就改正我的缺點吧。你過來……」

  銀環很大方地走近前來,準備接受他的親熱。楊曉冬卻並沒有吻她,只輕輕地摸索著她的長髮,一時萬感交縈。銀環見他沉默不語,慢慢仰起臉,她看到他的臉色憔悴,頭髮茸長,心裡升騰起了無限的同情和憐憫。她想:戰爭,催人老的太快了,都市里那些不知亡國仇恨的人,即使比他大過十歲二十歲,也是細皮白肉的顯得很年輕,而他年紀未到三旬,卻顯得如此衰老;她同時覺得,戰爭對人又是最好的鍛煉,一個幹部在安靜的後方工作,或是學習一年半載的,談不到什麼大的變化,有之也是所謂先進和落後的區分,其性質也是革命生活中的思想作風問題。戰爭洪爐、戰爭環境裡就大不相同了。它考驗人的方法是簡單而明確,尖銳又嚴峻,立竿見影,一清二白,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沒有絲毫的含糊或猶豫。

  她再一次盯著楊曉冬消瘦蒼老的面龐,一時也是百感交集。由於她的過錯,使他受到沉重的痛苦折磨;在驚風駭浪的鬥爭中,生活又這樣安排了她和他的命運。她激動的不能自持了,她是多想向他傾訴平日隱藏在心裡的千言萬語哩。此刻是他們生命中莊嚴而又幸福的時刻喲!可是,當她開口的時候,卻說著這樣的話:「你不光是屬於我的,你是屬於黨的,我一定要親自把你送回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說明白點!」他鬆開了她的手。

  「沒什麼,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是說等你健康好轉了,送你回根據地,把你交給肖部長。在這個都市里,你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銀環哪銀環,你這是什麼觀點噢。我到省城裡來,是個住店的旅客,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同志!這兒是戰場,是黨派我工作的陣地,想叫我當逃兵開小差呀,可不行。你快去找小葉,從速設法把我送回城裡去!天就要亮了。我們同敵人的鬥爭才剛剛開始呢……」

  經過爭論,銀環同意去找小葉。她們兩人商量好,白天必須讓他隱蔽休息,黃昏時醫院有救護車進城,那時再把他化裝送進城裡去。

  【第二十一章】

  高大成出動了他的全部人馬,外部封鎖了郊區要道,內部控制了城關崗卡,全城戒嚴,挨家逐戶,逢人搜身。從午夜開始搜到第二天上午九點,半點蹤跡也沒發現。

  九點半鐘,高大成氣咻咻地回到偽司令部辦公室。勤務兵看到他那頹唐疲乏的樣子,殷勤地送來一杯熱茶。他摸著茶杯燙手,連杯帶茶潑到勤務兵的臉上。大夥見他動了真氣,誰不害怕,都悄悄地躲開了。範大昌知道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有他的重要責任,轉著舌頭向高大成說好聽的,直說的高大成呼出一口長氣,範大昌知道是時候了,才開始講他的中心意見:「咱們對姓楊的費這樣大的心血,還不是為了挖共產黨地下組織的根,誰想他真能越獄潛逃呢?現在這件事情轟動全城了。捉住姓楊的我們都能脫掉牽連,否則,沒有不透風的牆,遲早得送到日本人耳朵裡,那時節,連高司令在內,都吃罪不起呵!」

  高大成皺緊黑眉頭說:「我就為這件事發火,你看有什麼辦法?」

  「我是這樣看,事到如今,捉到姓楊的固然好,捉不住也沒多大關係。重要的是咱們能想個辦法遮蓋外界人的耳目。」

  範大昌把中心意思吐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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