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八八


  聽說有酒,獨霸天的話更多了。轉彎抹角的說到他要喝點酒。得到楊曉冬的答應後,他不顧同伴的阻攔,便從兜裡掏出鑰匙打開門,開了電燈。進屋來,正向柵欄處伸手時,被夥伴捋住了袖口。楊曉冬發現這個夥伴已不是那位年輕的老實漢子,他正是八點鐘值班的那個吊眼睛的被範大昌和田副官特意派來的可惡傢伙;一時心裡很嘀咕,想不給酒,但獨霸天的神色已使他欲罷不能了,只得硬著頭皮遞給他,索性等著事情的發展。吊眼睛果然惡眉瞪眼地要奪獨霸天的酒瓶,並威嚇說:「你真要不聽話,我一定向田副官報告,叫他狠狠整治你。」獨霸天聽了,開口大罵說:「田副官是個什麼東西,他憑當兔子巴結上高司令的;老子雙手打槍的時節,他還不會壓子彈哩!」說著拿起瓶子象往咽喉裡倒一樣,一口氣吞下了少半瓶,在同吊眼睛爭吵中,酒瓶已底朝天了。兩人互相謾駡著走出監門,雙方都很衝動,沒鎖門也沒閉燈。

  時間不大,聽見吊眼睛咒駡:「狗娘養的!灌黃湯呀,翻白眼了吧?」對方哼了一聲沒回罵。楊曉冬知道獨霸天喝醉了,一時急的抓耳撓腮,牢門分明沒鎖,要是這當兒他們來婁多好!正焦急中,聽見吊眼睛對誰大聲招呼:「你過來一下,幫著我架走這個醉漢。」

  被招呼的人應聲走近前來。

  楊曉冬想:「一個還對付不下,又加一個。」他失望中,聽見外邊說:「你不是手槍隊的?」吊眼睛的聲音。

  「我是一團四連的!」聲音較低,楊曉冬聽不清。

  「你們不是住在火磨旁邊嗎?」

  「前天才調我們守前院倉庫。」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韓大雁!」

  楊曉冬聽著,心裡突然開了花,他知道「韓大雁」是誰了。就聽外面繼續說:「韓大雁,你去報告一下,這裡有人喝醉酒,叫田副官派兩個帶班的來。」

  「我跟上邊不熟悉,還是你自己去吧。」

  「我去也行,你看著門,盯著醉鬼點,我馬上就回來。」

  「那好,把鑰匙給我吧!」改名叫韓大雁的韓燕來念念不忘那把鑰匙。

  「鑰匙?呵呀!這門還沒鎖哩。」

  吊眼睛這才發覺囚門沒有上鎖,他伸手從獨霸天衣袋裡摸鑰匙,把它裝在自己兜裡,上前要從新鎖門。這一瞬間,韓燕來非常後悔,早知如此,何必多這一句話,淨怨自己沒長眼,把事情鬧糟了,正在無法之際,聽見楊曉冬在屋內說:「要鎖就都鎖吧,裡面柵欄門也開著哩!」

  韓燕來聞聲向裡探頭,楊曉冬立刻向他做了個手勢。韓燕來也真聰明,立刻驚訝著對吊眼睛說:「嘿呀!犯人怎麼出來啦!」

  吊眼睛大吃一驚,禁不住進屋去看,剛邁進一條腿,韓燕來從他背後狠狠地踹了一腳,吊眼睛踉蹌幾步撲到柵欄跟前,一隻酒瓶飛出來,擊中他的腦殼,他伏下不動彈了。

  韓燕來跑步過去,掏出配好的鑰匙開了元寶鎖。楊曉冬一步跨出柵欄,兩人剛說要走,忽然門外有人說話了:「誰在那裡躺著啦?怎麼回事?」

  楊曉冬聽聲音,知道是範大昌來催討了。他捅了韓燕來一下,兩人在室內作了戰鬥準備。範大昌走到跟前,看見獨霸天躺著,兩眼翻白不能動彈,知道有了問題,便命隨員進屋搜查。隨員提槍朝裡走,剛邁進身,頭上挨了一記元寶大鎖,範大昌見勢不好,扭頭就跑,韓燕來趕出來一把沒揪住,他繼續要追。

  楊曉冬攔住他說:「別管他啦!我們先逃走要緊!」

  韓燕來說:「咱們穿橫牆往南跑。老趙還等著哩!」

  楊曉冬說:「橫牆那裡有哨兵!」

  韓燕來說:「我來的時候已放倒他了。」說著他用肩膀挎著楊曉冬,一氣沖出橫牆門口,他指著東面圍牆說:「老趙在陰溝那兒,你快去!敵人來時,我頂他們一陣。」

  楊曉冬怕他出漏子,說:「別遲延,咱們一塊向外逃。」

  韓燕來說:「不礙!我拖住他們,好使你跑脫呵!我自己不要緊,沒見我穿的衣服吧?你快走!」

  楊曉冬無奈,只得快步穿過草坪直奔打鐘樓。那裡有個黑影,走到跟前,果然是老趙。老趙見他到來,驚喜萬分地說:「受難人呵,快下去吧。昨夜我試巴了,鑽的過去!提防瞭望哨呵!」

  楊曉冬說:「我鑽下去的時候,你跑步告訴堵橫門的那位同志,快快離開!」說完就急忙鑽下去。這次鑽的比較快,心中還在考慮韓燕來的時候,業已從河坡探出頭。他聽著偽司令部院裡騷動的厲害,正擔心時,當當響了幾槍。知道這是韓燕來放的,意在遲滯敵人,掩護他逃走,他不敢久待了,朝哪裡去呢?進城不能,西南兩面是敵人的巢窩。想了想,他減低姿勢,朝西北方向溜下去。

  老趙跑去傳達楊曉冬的意見時,韓燕來驟然想起一件事:他們同梁隊長的原訂計畫是接出楊曉冬之後,估計內部無法存占,打算把他送到八裡莊。具體佈置是:韓燕來入院,張小山在火磨橋旁等著背人,梁隊長和膘子等在市溝口接迎。事到臨頭一緊張,韓燕來只顧叫楊曉冬先走,把這些都忘記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即叫老趙趕快躲開,自己沒法多頂一會,使楊曉冬盡可能逃遠一點,因而在敵人奔向橫門時,他接連打了幾槍,乘敵人慌張混亂中,他急忙越牆逃走。

  【第二十章】

  一

  一周來,銀環茶不思飯不想,丟魂失魄的,象著了魔一樣。日子在糊裡糊塗中打發出去。

  楊曉冬被捕當時,她真的昏過去了,她清醒後,曾想著追汽車,汽車卻沒影了,她不知怎麼辦好,趕緊與韓家送信。她帶著犯罪的心情向韓家兄妹敘說受了叛徒的欺騙,求全成悔反而陷害了楊曉冬。她是倚著韓宅新居後門說的,韓燕來聽到這個炸雷般的消息,眼睛冒著金花,雙掌將她搡出門外,他一句話沒說竟徜徉去了。銀環一時臊的無地自容,急回到小葉家,立刻把小葉找來,向她說明一切,要她馬上離開醫院,避免遭到高自萍的陷害。聽到這些事,小葉一面為楊曉冬祝禱,說吉人自有天保佑;一面痛駡高自萍沒良心。

  她答應辭職回避,說她姑母是教會醫院的護士部主任,她馬上就可以到姑母處上班,連銀環的工作她認為都有保證。銀環哪有心情考慮自己這些問題,叮囑了小葉幾句,她又匆匆離開了。她覺得出了這樣大事,應該回根據地向黨彙報,打定主意,她決定進山去。走到西關郊外,天已黑了,懵頭轉向地走了七八裡路,自以為是朝西南,實則奔著東北,走來走去,又返回北面封鎖口。入夜,走投無路,她敲開邢大嬸家的門。

  住在邢大嬸家的套間裡,她用了整夜的時間,給肖部長寫信,寫了楊曉冬被捕的詳細經過,也寫了她自己的檢討書。她要求組織上嚴懲叛徒,拯救同志。寫完這封信,心裡覺著痛苦減輕了些。仔細一想,組織上怎樣嚴懲叛徒呢,叛徒還在敵人手下。組織上營救同志,也得依靠內部力量。想遍了內部力量,沒有多少辦法,想來想去,她想到關敬陶身上。

  她接連到關敬陶家去了幾趟:第一次到關家,她用好言語懇求他們夫婦,談話中她一時掌握不住自己,竟當著人家的面哭了;她哭的很傷心,關太太也陪著她抹了眼淚。出乎意外,關敬陶卻冷冷地對她說,姓楊的已經同意投降,高大成他們正準備開歡迎會,聽說還要拍電影呢。這句話把銀環氣惱了,也把她刺激清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脆弱,不應該在他們面前失態,便立刻改變了堅強態度,正顏厲色地說:「你有權力幫助高大成殺楊某人,但你沒有資格當著我的面污辱他的人格……」她一生氣,站起來就走了。

  回到邢家之後,先托邢大嬸給她送出信去,等了兩天,沒有回信,邢雙林那裡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出來。她覺著對關敬陶的態度也不妥當,軟了不對,急了也不對,應該同他講清道理,萬一他要能出些力氣呢!她又去見關敬陶了。這次見面,已經是楊老太太犧牲的第二天,關敬陶用無限敬仰無限惋惜的口吻向銀環說了這幾天的情況,說明楊曉冬如何被監禁,受酷刑,最後終於透露出楊老太太不幸的消息。第三次去關家是下午五點鐘,關敬陶還沒下班,她先說服了陶小桃;關敬陶回家的時候,她們二人一齊要求他想辦法。

  關敬陶無可奈何地說:「要是在我自己許可權以內的,豁出這個團長不幹了都行。現在高司令跟你們楊政委處在針鋒相對的地位,誰也不怕誰。雙方都是閻王,我好比小鬼,小鬼怎能管閻王們的事呢?」聽了他的話,小陶不說什麼了,銀環還是再三要求。關敬陶發了發狠,他說:「我把透底話告訴你!高大成準備在今夜十二點下最後決心。你想:這邊沒有商量的餘地,那邊沒有低頭的可能,還有什麼說的呢?……現在是六點鐘,再有六個鐘頭,就是最後的時刻,姑娘,你不要幻想了,通知你們那邊的人,快給他準備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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