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七九


  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範大昌聽見藍毛喉嚨裡發出了響聲。他想:這樣的人心眼狠,手腕辣,吃的飽,睡的著,確是一把殺人不眨眼的好手,便上前搖撼他說:「夜涼啦,小心受感冒。」藍毛被推醒時,突然響了個大鼾聲,象咽喉裡卡住了大塊東西,他張開大嘴,噴出一口腥臊氣息,然後左眼右眼漸次睜開,看清是范大昌時,抱愧地微微一笑:「范主任,失敬的很。說實在的,我兩天兩夜沒合眼,太疲乏了。」

  「今天出發順手不?幹掉幾個?」

  「今天閻王爺不開門,一個該死鬼也沒碰上。」

  「還是你親自動手嗎?」

  「倒不一定,不過日子長了,閑的手心發癢。」「藍隊長!」範大昌別有企圖地說,「你這股幹勁兒,不論是在治安軍還是省城的偵緝隊,稱的起是一把好手。可是,有些時候,我也真替你擔心,老是親自動手,命案越聚越多。命案太多了,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比方說……」範大昌給藍毛咬著耳朵說了一陣。

  藍毛腦袋搖的象貨郎鼓似的說:「大日本軍鐵桶一般的天下,他們還能回來?」

  「你怎麼不信呢?」他附在藍毛耳邊,又說了很久。

  藍毛有些無可奈何了:「真要有那一天,要人一個,要命一條吧!」

  「道路還寬的很咧!」範大昌說著說著,終於向藍毛暴露了他的政治面目。他說:「問題的關鍵就在辦理這道手續;沒有它時,多一樁案情,多一份罪過;有了它,一身二任,多殺一個,多向蔣委員長那裡報一份功勞。」

  藍毛聽罷,忽地站起來,鳳梨皮臉龐精神煥發,脖頸的青筋脹的直跳。「我不惜一切,只要你肯引薦你這粗鹵的兄弟……」

  範大昌也站起來,作出十分激動的樣子:「你只要信的過你這不才的哥哥,我一定,不!我現在就承認你是我們地下党的同志,而且奉送你五年黨齡。」說罷這一對難兄難弟就張開手臂擁抱在一起,忽然,藍毛抽出身來,快步跑到內屋,打開壁櫥提出一瓶白蘭地,滿滿斟了兩杯,一捧對方,一擎己手,說:「老兄!謝謝你的提拔,今後我的工作更有意義了。來!為蔣汪兩位党的總裁攜手祝福,為我這個反共戰線上的新兵乾杯!」

  「老弟!」範大昌一挺脖子,灌下那杯黃湯:「為了慶祝和完成我們偉大的反共事業,必須不眠不休地工作。我提議:趁我們精神高度愉快的時候,把那位最重要的女犯人帶來審訊,突破了她,對全城潛伏的奸匪打擊甚大,興許,在吸收你入黨的第一夜,就來個剿共戰線上破天荒的大勝利呢!」

  「同意,加翻的同意,讓我親自提她去。不過咱們得注意點子,夜裡捕她的時候,可野刁啦!」

  時間不大,楊老太太進來了。她穿著上身毛藍下身墨青色的單衣,綁緊兩條腿帶,矜持地站在當屋,額紋緊皺,眉頭微蹙,嘴角似閉猶張,四肢時動時靜,兩隻眼睛朝正前方水平線上注視著,像是看著迎面桌上的檯燈,又仿佛什麼也沒看。從表面很難看出她是什麼表情,只能肯定她是已經拿定了什麼主意。

  「老太太,你請坐。」範大昌站起來,很客氣地指著已經擺好的凳子,順手從暖壺裡倒出一杯熱茶放在她跟前。

  老人剛剛坐下,範大昌和藍毛開始了他們的勸說工作。兩個人的心情狂喜到變態的程度,因而講的很多很長。有時在一個相同的問題上,兩人爭著說,好象一對老鴰對籠似的。他們一共說了十多個問題,中心意思是要老太太供出她兒子的情況。

  範大昌認為一個鄉村老太婆,沒有多大了不起,信口開河地答應了很多條件。不但答應保證她兒子的生命安全,還保證她兒子歸順過來給安排很好的地位;對於老太太本人,答應的更多了,答應她吃香、穿光、坐汽車、住洋房。範大昌不只答應,還拿腦袋保證實現他的諾言,他說:老人如需用錢,可以先行付款,恐口無憑,可以簽字。藍毛恐怕老太太不懂簽字劃押這一套,他當場起誓,如果他們說誑話,欺騙鄉下老太太,他藍毛一家三代都是丫頭養的,祖宗八輩的墳頭倒掉過來,墳尖朝下,供萬人抽打著轉陀螺。

  一個鐘頭過去了,老太太始終沒作聲。藍毛想起老太太在古家莊那股擰勁兒,覺得剛才很多好話白說了,忍不住要發脾氣;範大昌皺眉示意制止他,又勸說了一番,老人仍不作聲。范大昌並不失望,成竹早已在胸,他同藍毛親自帶她參觀地下室的各種刑具。之後,打開牢門,叫那呻吟嚎叫的聲音威嚇她折磨她。

  老太太活了五十七歲,從沒見過、也沒想過骨肉長成的人能忍受這麼慘的刑法。她害怕瞧見那些蓬首垢面的犯人,她眯細著或是乾脆閉上眼睛,跟他們挨間逐屋的轉,好容易轉完了,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原地,兩肩徐徐端起,出了一口長氣,頹然倒在有扶手的坐椅上。

  範大昌啟示著說:「我們的話都說完了,死路,活路,你都看到啦,拿定主意吧!」

  老太太慢條斯理地說:「你們說的,我聽不懂,你們問的,我不知道。」

  藍毛又火了:「你胳膊能擰過大腿去?別認為你不開口就算了事,我們什麼都清楚!」

  「清楚你還問什麼?」老太太特別厭惡他。

  「你的秘密保不住!」藍毛從袋裡掏出一件東西,用力朝桌上一拍。「你看!這個是什麼人?」

  老太太站起,看到桌上放的正是兒子中學時代那張照片。她從心裡打了個冷戰,這種重要東西,怎會落到他們手裡,這是當娘的最珍貴最愛惜的紀念品呀。多少個黃昏雪夜,多少個花晨月夕,她對著這張照片出過神。抗戰爆發後,幾時聽到作戰的消息,她都拿出像片來為兒子和他的戰友們祝福;她心緒愁悶無聊時,拿出它來當真人似的說話;逢年過節時,把它放在桌上拌隨她一起聚餐。

  這一張小小的照片,曾填補過母親很多精神上的空虛,給了她多少撫慰和滿足。兒子回家的那夜,曾勸她不要懸掛它,她雖聽了兒子的話,但沒收藏好,想不到被這群天殺的搜搶了去。雖然失去的僅是一張像片,老太太真感到像是他們捉住她的兒子。「這便如何是好?」她懷著惶亂、恐懼和祈禱般的複雜心情向前移動著腳步,表面裝出漠然無謂的表情盯著藍毛。

  藍毛在特務工作的歷史中,最得意的是:控制人的神經,抓住對方的辮子,製造別人的痛苦。現在,他覺著已經從精神上征服和控制了這位老太太,他又一次得意了。就在這時,猛然間,老太太摸到桌上,劈手抓住像片,連撕帶扯弄個粉碎,統統放在嘴裡,藍毛趕來搶打時,她已經呷一口茶水咽到肚裡去了。

  老太太胸部起伏、額頭流汗的時候,藍毛瞪著猴子眼睛要動武的時候,范大昌格格笑了。

  「老太太!你好聰明哉。告訴你,幹特工的不比你腦筋簡單。這張照片,早經我翻照了,願意撕,你要多大的,我給你放大去。」

  老太太先感到失望和威脅,想了想,又沉著了:「你把它放到城門大,也是白費。」

  藍毛喊叫說:「誰跟你這死老婆子扯皮。快說出你兒子的下落來!」

  範大昌故意用了謹慎嚴肅的態度說:「現在是最後的時刻了。我們擺出兩條路子,任你挑。不說,馬上掐監入獄;說婁,立刻鬆綁發財。」他將厚厚的一疊鈔票遞到她的跟前。

  楊老太太的鄙夷笑容還沒泛出的時候,就立刻收斂回去了,她說:「兒子是我掰著嘴養大的,我不拿他換錢花。誰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們出去打問打問,全世界上,哪一個當娘的肯出賣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范先生,別跟她多費口舌,交我來處置她。」藍毛邁前三步,雙手叉腰,滿臉殺氣地站到老人跟前:「老婆子,我告訴你!剛才各種要命的家什你都瞧見了。這些,我一滿不用,對你這舊腦筋採取舊刑法。限你三分鐘的時間,說了萬事皆休;不說,我上油鍋炸酥你這把老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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