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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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回機關的路上,兩人繞道溫水泉洗了洗澡,到家後一休息都睡著了。朦朧之間,女秘書推醒楊曉冬,要他到辦公室接電話。 楊曉冬剛拿起電話,聽到肖部長的急促聲音:「是曉冬嗎?我告訴你,現在有緊急情況,敵人分兵三路向我邊區進攻,其中平漢線敵人今天下午出動,估計明天可能進山。我們機關想在今晚轉移靠近司令部。你們的工作,我已同袁政委談好,他同意叫城郊武工隊和你聯絡。聽說你和武工隊很熟,必要時候你可以直接指揮他們。袁政委業已回前方了。你們趕快作準備吧!另外,關於韓燕來入黨的事,我已告訴支部要他們抓緊時間討論。不要等我了。就這樣吧,吭!」肖部長放下電話,楊曉冬估計敵情必是特別緊急,否則首腦機關哪能這樣緊張。他立刻回去叫醒韓燕來,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 黃昏,太陽收去它撒在山頂上的微黃光線,水溝的邊沿結了一層薄冰,在發散著冷氣的沙河灘上,敵工部全體人員集合了。不到百人的隊伍,離離拉拉排了很遠,大家都知道到司令部駐地集合,沒有多少敵情觀念。雖說動員了輕裝,每個人背的分量還是很重。沒上載的馱驢,不顧飼養員的吆喝,探出嘴巴伸到河裡飲水,抬起蘸水的嘴頭,又大聲噴鼻子。勤務員瞧見炊事員背在山坡吸煙,他也興奮地用紅布遮住電筒打信號。管理員是這支部隊的指揮員,他氣咻咻地朝勤務員說:「你這小鬼是怎麼回事,剛才講的行軍紀律,沒挪屁股窩兒你就犯咧。你是軍人還是老百姓?」 靠山崖的房子裡,光線早暗了。肖部長屋裡點著煤油燈,黨的會議正在進行。參加開會的有二處處長、女秘書,還有兩位科長級的支部委員。 大家正在聽取介紹人楊曉冬發言的時候,肖部長回來了,他向兼任支部書記的二處處長說:「會議暫停一下,我和楊同志他們有緊要事情商量商量。」會議暫停了,肖部長也沒另找地方,當著大家的面對楊曉冬說:「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是想叫你們趕回去,現在敵情又有新的變化,平漢線方面的敵人,今天下午出發,業已封鎖了眺山口。這樣你們回去,確有很大危險。我考慮的結果,你們還是先跟軍區一塊轉移,看什麼時候有機會,再想辦法。」 楊曉冬聽完話,立刻提出不同意見:「我們要跟著軍區打一趟遊擊,把合法條件就丟完了。再說我們回去,多少能起點作用,沒什麼考慮的,開完會,我們就出發!」 二處處長插言說:「跟著軍區轉遊,確不是辦法;出山也實在危險,十成有八成跟敵人碰上。」 楊曉冬堅持意見說:「就是碰上敵人也可鑽空子嘛!機槍掃射的火網裡還有空子哩!」 「既是這樣,那你們先去五虎嶺找找袁政委,如有可能,你們就鑽出去!」肖部長說完又吩咐女秘書:「你去給他們準備東西,我來參加會議,好!接著進行吧!」 楊曉冬說:「那我就繼續發言,除了剛才講的那些,我認為韓燕來這個同志對人對事,態度急躁生硬,缺乏涵養,看問題還有點片面。比方說,他跟同院一位姓苗的職員,從來很少說話,甚至根本不進人家的門。其實姓苗的是個好賴人,團結好了對我們工作有幫助。為什麼拒絕對工作有幫助的事呢?但他就不這樣幹。又如他對周伯伯不斷頂撞,話不投機就紅脖子脹筋的吵,沒有一點讓情。這些反映到工作上就很容易衝動冒險。這種例子在剛才說他刺殺龜山的時候已經談過了……」 女秘書拿著東西進來,又打斷楊曉冬的話。她把東西向楊曉冬作了交代,立刻爭取時間發言:「我看過韓同志寫的那份自傳,他去東北那段歷史,交代的不清楚,也沒人證明,我個人意見,需要調查調查!」 肖部長聽了,當場問韓燕來去了多久?住在什麼地方?多大歲數去的? 韓燕來生澀地機械地作了回答。 肖部長說:「去東北是因為他父親犧牲了避難而去的,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這段歷史無須重新調查,由我負責任。」 支部書記看了大家的表情之後,他說:「大家如沒有新的意見,叫申請入黨人表示意見吧!」 韓燕來精神過於緊張,沒聽出是讓他說話。他的眼睛死盯著煤油燈,仿佛人們批評和討論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但他沒有絲毫的胡思亂想,他正集中了全部精神和智慧,用人類道德中最高的標準——共產主義者的尺子來衡量他二十年的過往生活;用興奮又惶恐的心情度過他生命中最嚴肅的時刻。 當支部書記再次要他表示態度時,他吃驚地掃了大家一眼,拿袖子抹掉他頭上冒出的豆粒般的汗珠,結結巴巴地回答說:「我……我沒啥說的。我同……同意大家同志給我提的……只要吸收了我……」他本想當著大夥表示他的決心,可是,咽喉裡有一塊東西梗著,腦子嗡嗡直響,耳朵眼裡吱吱亂叫,上下嘴唇象有人給抹了鰾膠了。 他真想掄起拳頭來捶自己一頓,正在對自己痛恨不已的時候,瞥見支部書記嘴唇動了動。周圍的人突然都舉起手來。他凝望著大家的手,凝望著大家對他流盼過來的熱情的祝賀臉色。他懂得全體舉手是通過了什麼,一時耳不蟬鳴,頭不嗡響,喉嚨裡那塊東西也立刻消化了。只是胸中非常激動,激動的如同波濤洶湧、萬馬奔騰,大家投來的笑容,他試想回答一笑,不知怎的一陣心酸,鼻孔發辣,他的熱淚奪眶而出了。 會散了,支委們背上東西追趕已經出發的部隊。肖部長留下來,他捨不得離開楊曉冬。總想同他再多呆一會,能談點工作也好,談點生活也好,即使什麼都談不出來,在一塊多坐一會也覺著痛快。他的警衛員鑒於情況緊張,跟他懷著相反的心情,牽了他那匹馬在宿舍外面故意走來走去,馬蹄咚咚響,響聲擊著肖部長的心,使他越來越加心煩,終於立起身攥住楊曉冬的手,沒有什麼倫次地說:「本想多留你們幾天,這樣不湊巧……工作就是那樣啦,吭!要帶的東西都帶好,出根據地再換衣服。你已經受過吃不上飯的威脅了,可別丟掉那兩個黃戒指。時間這個東西真怪,有時候白白浪費掉,有時候它既不等人也不饒人。嗐!不早啦,你們快上路吧,路上多加小心,回到省城加緊工作,配合邊區的反『掃蕩』,搞出點名堂來,我等候聽你們的喜訊!」 楊曉冬堅持要肖部長先走,肖部長推辭不過,只好上馬先行。曉冬和燕來望著肖部長人馬繞過山坡,背影消逝在蒼茫暮色裡。起初還能聽到馬蹄聲,後來什麼都聽不清楚了。這所曾經囂鬧過的村莊,一時顯的格外沉寂,河灘清冷空曠,唯有遠處的流水聲音逐漸加大,似乎越流越有力量…… 楊曉冬同韓燕來沿著河灘,踏著潮濕的沙地往回走,兩人都沉默不語,各人有各人的心事。 楊曉冬別離根據地離開老戰友,一則有依依惜別的心情,更重要的是感到隨著形勢發展,黨對敵偽軍工作、對大城市和交通要道的工作更加注意了,黨交給他的任務和要求完成任務的時間也更加急迫了。為了報答党的委託和信任,內線工作需要作出顯著的成績來。可是自己的成績在哪裡,八字還不見一撇呀!回去,必須沖過敵人封鎖立刻趕回去!一種爭取時間迎接戰鬥的情緒在他心裡衝擊著,促使他加快了腳步。 韓燕來夢幻般的在根據地住了幾天。幾天的生活,在他的思想領域裡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感到自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具有新的政治生命的人。有了這個新的生命,才覺得無愧於作革命父親的兒子,無愧於當楊曉冬同志的學生,這是莫大的榮譽,也是嚴肅的責任。想到責任,感到當個共產黨員不是容易事,想起剛才會上楊叔叔對他嚴肅的批評,同志們對他的要求和期待,首長們對他的信任和關懷,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他有無限的留戀。滿想在這春風化雨的環境裡,多受一些教益,哪知道剛入黨後的一點鐘內,就要離開這塊令人陶醉的土地,離開這些繞世界也找不到的好人。他心裡一上一下,若得若失,看著楊叔叔那樣快的步伐,知道他急於要離開此地,他用不能自持的口吻說:「楊叔叔,你慢點走!」 「怎麼啦?」楊曉冬回過頭來。 「我心裡很亂,想在這兒靜坐一會兒。」說著他不管不顧地坐在近水邊的一塊大青石上。 「你不舒服?」 「不!……」 「到底怎麼啦?」 「我說不出來,總覺著離開這裡,心裡熱呼呼的……」 「同志呵!你的感情太重了。」楊曉冬的語氣挺溫和,批評少同情多。「你還年輕,今後,在鬥爭的烽火裡,在槍林彈雨裡,多鍛煉鍛煉,多鑽幾趟,跟敵人拚兩次刺刀,你的情感就踏實了。現在情況這樣緊張,能允許我們徘徊流連嗎?戰爭本身是無情的,我們要贏得時間,贏得今夜的勝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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