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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二

  一個早晨,楊曉冬看了近兩萬字的檔,韓燕來也寫成自傳草稿。他們學習太專心注意了,勤務員打進飯來都沒察覺。

  九點鐘,女秘書領來一位年輕的通訊員。他舉止滿有禮貌,態度有點矜持,看光景像是從大機關來的。他拉著兩匹馬,一匹是四蹄踏雪的桃紅馬,一匹是黑鬃黑尾的銀白馬。女秘書指著通訊員說:「剛才肖部長打來電話,說軍區首長要同你們見面,這位同志是來接你們的。」

  韓燕來聽說去見軍區首長,顧慮挺多,他向楊曉冬說:「楊叔叔,你自己去吧,我留下看家,把自傳草稿抄抄。」

  楊曉冬說:「首長叫去,不去不好。」

  女秘書說:「還是去好,自傳我替你抄,這個機會可是難得的呀!」

  韓燕來沒什麼理由好講,偷眼看了看這兩匹高頭大馬,想叫楊曉冬和通訊員騎馬,自己步行跟著。通訊員根本沒考慮韓燕來會不會騎馬,把兩條韁繩一塊遞過來。楊曉冬看著桃紅馬呲牙裂嘴的,有幾分生性。他牽過它來,勒緊韁繩,認鏡竄身騎上去。韓燕來看著銀白馬,作難啦!是馬有幾分生性,要從山頂摔下去,怎麼得了呢?楊曉冬看懂他的心思,吩咐通訊員把馬拉下山坡,再扶他上去。通訊員微笑著服從了命令,並用很大力氣幫助韓燕來上了馬。韓燕來面紅耳赤,暗自抱怨馬說:「活該我在你手裡栽筋斗,我騎著你,比我拉著你還費勁。不信,把你打載裝車,死活我也拽你幾十裡。」

  楊曉冬在馬上,熱心地給他介紹騎馬術,他的騎馬經驗是:韁繩持穩,兩腿夾緊,胸脯搶前,隨馬顫竄。韓燕來試著實踐這套理論,但理論和實踐一時無法結合。他習慣於用力蹬踩兩個馬鐙,但沒有一點作用。

  楊曉冬看到他的狼狽情形,故意逗他說:「燕來!你看那綠生生的麥苗,長得多肥實。」

  韓燕來頭不敢動,眼睛也不敢斜視。身子象根木樁子釘在馬上,但他嘴裡卻說:「嗯!肥實,是肥實。」

  橫在眼前的是一座小木板橋,韓燕來心裡嚇得直跳:「可別跌落到水裡去呀!咱會游泳不怕水深,只是弄成泥豬疥狗的,怎麼去見首長呢!」想勒住馬,越勒它越走得快,想喊那位通訊員,不好意思開口,看看橋臨近了,沒奈何,一手握韁繩,一手捉馬鬃,佝僂著腰伏在馬背上,驚心動魄地聽任白馬咚咚過橋,好容易熬得跨過橋去,才要鬆口氣,不料通訊員嫌他的馬走的特慢,猛朝馬屁股拍了一掌,白馬立刻撒開腳步,險些把他摔下來。

  韓燕來心中冒火:「這位同志,真不將就人。」抬頭見前面是一片黃沙地,心想:「摔個筋斗又怎的。」腦子一熱,他挺直身軀晃了晃韁繩,馬立刻跑起碎步,他按著馬的腳步大膽地晃悠著身子,這一來倒覺得松泛了。

  經過兩個村莊,進入一個大的黃土山環。漫山上下,長滿白皮松樹,傍依山坡,挖著幾十間窯洞,有的掛了白布窗簾,有的敞著洞口,敞洞口的活象山的眼睛。接近山坡時,他們下了馬,通訊員領他們進入一間窯洞。這個窯洞很寬敞,向陽處擺了三張新桌,十多把木凳,桌上放著報章雜誌,還有新舊小說。他們剛剛坐好,小勤務員端進洗臉水來。小勤務員年紀十四五歲,白淨臉,挺精神,棉軍裝穿髒了,外罩一套草綠色單軍裝。他等客人淨過手臉,從衣兜裡掏出一盒海燕牌的紙煙。楊曉冬原不愛吸煙,看到是邊區造的,他先接了一支說:「這是邊區的名牌,它的特點是含有大量的冰片香料,吸一支滿口清香,渾身涼爽。」

  韓燕來聽說有這樣大的好處,便也接了一支。勤務員從外面取來火繩給客人點煙,韓燕來一時覺得:窯洞具有普通房間嗅不到的溫暖氣息,陳設的新桌凳特別雅致,紙煙異香沁人肺腑,火繩敬發著蒿蓬野味,加上這位照顧周到、態度和藹的小勤務員,一切的一切,都顯示出這裡的生活格外新鮮有趣。

  十一點鐘,勤務員進來悄悄告訴說:「首長們來了!」他收拾了一下屋子,隨即掀起門簾向外招呼說:「三號首長同志,客人在這屋。」

  楊曉冬認識「三號」首長,他姓陳,兩年前他曾是平原軍區的司令員兼政委。那時節楊曉冬聽過他很多的報告。陳司令員上調軍區,擔任副司令員兼副政委的職務。這裡的司令員和政委都到延安去開會,全部軍政工作都放在他一個人的肩膀上。

  一眼看到陳司令員的時候,楊曉冬覺著他面容沒變,赤紅臉,聳鼻樑,灼灼有神的眼睛,走起路來腆胸脯挺身板,標準的軍人姿勢。只是頭髮有些花白,顯得比以前蒼老些了。楊曉冬敬禮後,上前與首長握手,陳副司令笑著問他說:「你改行婁!」楊曉冬笑著點了點頭。

  第二位進屋的是參謀長,細高身材,清瘦臉盤,一對見微知著顧盼迅速的眼睛,年紀比陳副司令小不多,也有四十歲左右。他是寧都暴動起義過來的,在紅軍時代已經是最有名氣的軍事參謀。再後邊是軍區政治部的副主任,山西人,細身材,中流個,戴一副近視眼鏡,文質彬彬的,頗有學者風度。最後面是肖部長和袁主任,兩人為了進門,互相禮讓,終於握手並肩走進來。

  韓燕來不曉得前面三位首長是什麼人,看到他們都走到肖部長的前面,估計是更高的首長。他聽楊曉冬講過:在共產黨內,高級領導幹部跟普通勞動人民一樣,很容易接近。可是,不知什麼原因,當看到陳副司令展示著開朗的面孔邁著昂闊的步伐走進時,他怯生生地站起來,想躲開又沒地方可躲,想打招呼又沒勇氣,頭半低半揚,心且慌且跳,手指頭不自覺地摸蹭著方桌棱角。

  「坐嘛!」陳副司令伸出右手讓客人。「坐!」回頭喊他身後一群領導幹部。肖部長到他跟前小聲嘟念了兩句什麼,他一面謙虛地點頭聽話,隨手拉過一把椅子讓肖部長坐下。韓燕來偷眼看到這個細小動作,他感到這是他熟悉的領導風度,是共產黨上下級間特有的同志關係。楊曉冬曾是這樣對待他。肖部長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了楊曉冬,而今陳副司令仍是謙遜和藹地對待他的部屬。

  陳副司令聽完肖部長的話,臉上泛出喜悅的表情,要客人們就近坐,楊曉冬緊挨副司令坐下,韓燕來只好坐在楊曉冬的下首。大家隨便談說了幾句之後,楊曉冬問陳副司令近來還打不打獵。這句話觸到他嗜好的癢處,他笑了,笑聲在窯洞裡震盪,笑聲又感染了大家,空氣比剛才更活躍了。

  參謀長像是介紹情況也象解答楊曉冬的發問,他說:「副司令的生活習慣,一點沒改,每天六小時睡眠,十小時工作,早晚兩遍太極拳,每週一次打獵。」

  戴近視眼鏡的副主任操著山西口音插話說:「你還拉掉一項,晚飯之後,拍出時間來,還得將一軍。」說著他從勤務員手里拉過茶水。「小鬼,是你跟副司令下棋嗎?」勤務員點頭承認了。「勝敗如何呀?」勤務員小聲說:「差不太多。」見到副主任驚奇,小鬼幽默地補充說:「讓我車馬炮後,差不太多。」

  韓燕來看到小勤務員跟那些首長們談話,態度自然又有風趣,一時驅走了心頭的畏怯,不象剛才那樣局促了。

  頭開飯前,肖部長要楊曉冬說說敵偽方面的情況。楊曉冬便將敵軍情況,敵偽上層人物情況以及敵偽之間、偽偽之間的矛盾情況,都扼要地講了講。不管講說什麼,陳副司令總是沉默靜聽,從不打斷講述人的談話。參謀長就不同,他掏出很小的本子,不停地記錄,幾次提出反面問題要楊曉冬解答,並對證了敵偽軍團長的姓名和他們的分佈情況。袁主任也記,只是記的簡單些。韓燕來擔心讓他講話,心裡直打鼓。

  開飯了,五個警衛員,每人端一盆菜。兩盆燒豬肉,一盆羊肉蘿蔔,一盆辣椒白菜,還有一盆雞蛋豆腐湯;小勤務員提的是饅頭和米飯。因為吃飯,談話轉到淪陷區的生活,肖部長問淪陷區的人們吃什麼穿什麼。楊曉冬叫韓燕來說。後者雖然擔心講話,對這個問題感到並不太難,他講:「城裡的生活可困難到家了。近幾個月配給的雜合面,根本就說不上是糧食啦。那是東北倉庫屯積了幾年的,因為發了黴,才運到華北來。這些象塵土一樣的東西,聞著腥酸,嚼著苦辣,不論熬粥還是蒸饃,總得捏著鼻子才能咽下去。貧窮戶是這樣,中等戶也有難處。頭一條買不到燒的,走親訪友提著盒子,裡邊裝了幾斤煤球,這就是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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