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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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燕來的全部精神都被這種熱鬧氣氛吸引住了,楊曉冬幾次叫他,他也不理會,碰他一下,他就躲一躲,直到他被拉住肩膀,才跟楊曉冬踱到舞臺左面無人的空地上。楊曉冬問他:「山裡的生活好不好?」不等韓燕來回答,又說:「你記得從北京出來的那位大學生嗎?她想抗日,又罵根據地是窮山惡水,後來她硬要求到平原去了,這種人跟工農群眾的思想感情距離太遠,要不改造怎麼行呀!」 韓燕來說:「依我看,抗日陣營裡,應該要那些一敲咯噔咯噔響的人,不該收留那挑蛆揀白圾、中看不中吃的扔貨!」他說話時很負氣,用力踢出腳下那塊小石頭,把他的腳硌得很疼。 他們回來時,學校的節目業已演過,舞臺上,邊區著名的盲藝人正演唱《把鬼子領進伏擊圈》。最後的節目是部隊演出的京劇武打——《西遊記》。臺上鑼鼓頻敲,真刀真槍閃亮,下面幾千隻眼睛,連口大氣也不出。扮演唐僧的,面向著青臉紅發、巨齒獠牙、攜帶一群打手的妖怪苦心哀求,妖怪瞪圓眼睛張開血口,聲聲要吃唐僧的肉,站在唐僧後面、手持金箍棒、身著虎皮裙、內穿綠軍裝褲的孫悟空,急的前進後退,抓耳撓腮;妖怪率領妖群刀槍齊舉時,孫悟空忍無可忍,一個箭步躍進妖群,用全身擋住唐僧等三眾,擎出金箍棒,用力朝天一撩,把妖怪們躍躍欲試的刀槍,騰空磕起,與此同時,他喊:「師傅閃開,打!」台下的人早憋不住了,他們齊聲喊:「打!」 韓燕來小聲說:「楊叔叔,這一點我不同意,觀眾們都來這一手,將來把這種習慣帶到都市去,戲園子還有秩序?」 楊曉冬笑著說:「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到一時說一時,重點看邊區人民那種豪邁勁嘛!他們在戰鬥裡過生活,抽個空子來娛樂娛樂,還管什麼常規呢。逼真說,孫悟空穿軍裝褲也不行,你細看了沒有,沙僧的褊衫上還有抗日救國的字樣哩!」 韓燕來被說服了。他想:也許邊區人民把妖怪當成日本鬼子,把孫悟空當作抗日力量了。這時他特別羡慕孫悟空,願意有孫悟空的這種本領,在楊叔叔碰到緊急關頭時,自己也能象他掩護唐僧似的來這麼一手。 臺上鼓聲響得象爆豆,敵對雙方正進行著生死格鬥,他倆對這種氣氛有了不約而同的感觸。感到內線工作不能單憑機智,必要時,須有象孫悟空說的「師傅閃開,打!」這樣的力量。 【第十二章】 一 第二天上午,他們到達了燕頭寨。肖部長和負責內線工作的二處處長都到外面去開會,接待他們的是擔負內勤工作的女同志。她很細心,因為他們是從內線來的,叫他們脫下都市衣服,換上拆洗乾淨的軍裝,親自領到後山坡那所獨立的客房,囑咐他們不要下山亂竄,好好休息,等候首長回來。 下午,肖部長開會回來了,聽說客人是楊曉冬,立刻跑到山坡。見面時他緊攥住楊曉冬的兩隻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徐徐出了幾口長氣,才說:「聽說你來了,特別高興,登山坡時,快走了幾步,這個討厭的心臟病不原諒人……老戰友,你身體好嗎?不會太好,內線工作又艱苦又困難呀!」他說話的同時,朝韓燕來點頭示意,表明艱苦困難也包含了他在其內的。 韓燕來在肖部長初進門時,看到他後面跟著警衛員,知道是位首長,當時心裡有些局促不安。及至看到他同楊曉冬那樣談話,就減免了些拘束。當時這樣想:你們老戰友見面,暢談個夠吧,最好別理睬我。想不到肖部長一開口就捎帶上自己,躲也躲不過,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楊曉冬注意到他的神情,開朗地笑著說:「怎麼靦腆的象個姑娘啦!過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就是咱們在內線常說的『〇九』,——敵軍工作部的肖部長。你不是老喊我叔叔嗎,跟他也叫叔叔好啦。」看到肖部長有些困惑,他解釋說:「我不是寫信告訴過你,這就是大老韓同志的兒子——韓燕來。」 「呵呀!」肖部長上前,伸手勾住韓燕來的脖子,把他攬到眼前,仔細端詳著:「這就是……呵!差不離,濃眉大眼,滿臉忠厚氣,比起大老韓同志,嫩的一掐冒水呢,怪不得我覺著仿佛在哪見過面。是第一次進山?」 韓燕來點頭說:「是!」 「這段工作好嗎?」 楊曉冬代替他作了肯定的回答。 「是不是黨員?」 「這次叫他跟來就是討論這個問題。」 接著談話轉到韓燕來的家庭上。肖部長說,大老韓是工人階級優秀的兒子,是師範學校的打鐘工人,一九三〇年入黨,肖部長作學校支部書記時,他當支部組織委員。就在那屆支部才正式培養楊曉冬作革命工作。大老韓整整當了十年打鐘的工友,師範學校鬧風潮受到軍警包圍時,大老韓擔任支部書記,為了掩護同學沖出軍警包圍,他貢獻了自己寶貴的生命,講到這裡,肖部長無限悔恨地說:「在『左』傾錯誤路線下,違反毛澤東同志的思想,搞可惡的盲動冒險。使得包括大老韓同志在內的很多優秀黨員和革命青年,白白的流血和喪命……」 稍停了一下,肖部長轉換了情緒,滿懷信心地說:「共產主義是世界全人類的良心,是最大的無所不包的真理。中國在毛主席領導下,經過二十餘年的共產主義運動,信仰它和崇拜它的人就象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反動派就是用流血屠殺的手段,也制止不住共產黨這種如萬馬奔騰的發展趨勢。」他勉勵韓燕來要學習父親的優秀品質,要有後來居上的精神,才不愧充當革命先烈的後代。這些話,韓燕來在同楊曉冬初次見面的時候,也聽這樣說過,那時給他灌輸了一股革命熱情,現在肖部長再朝深處一講,他感到要檢查自己的實際行動了。韓燕來頻頻點頭,表示全部接受上級的意見。 肖部長又說了幾句閒話,把警衛員找來說:「告訴伙房,包三個人的水餃,蘿蔔羊肉也可以,沒肉的話就吃素餡的。另外你去買點花生米,打一瓶棗兒杠子,搞好了,端到我屋裡去。」 警衛員剛要走,收發來了,他說司令部來了電話,請肖部長馬上去開會。聽到這個消息,警衛員站著不動彈。肖部長說:「東西照樣準備,搞好送到這屋裡來。告訴秘書,把這一時期的檔搜集一下,立刻送給楊曉冬。」 晚飯後,客房裡光線暗淡了。桌上點了一盞豆油燈,春風帶著山地特有的微溫氣息,帶著襲人的早花香味,帶著不知名的山禽斷續鳴聲,從撕破的窗孔裡吹送進來,吹的燈焰東倒西歪。楊曉冬怕燈被風吹滅,拿起條綠色軍氈堵住窗戶,這一來,不但擋住風,也隔絕了從窗外透來的各種音響。 客房裡更寧靜了。楊曉冬臉上泛出幸福的表情,如獲至寶一樣地打開文件包。他先警惕自己:「進山的時間沒有多久,不要貪多嚼不爛!」然後自言自語說:「唔!這本是《開展大生產運動》。看不看?日本強盜和蔣介石一齊封鎖我們,給邊區物質生活上造成很大困難,克服困難就得開展大生產,這是邊區人民的主要任務。要看。《敵偽軍動態》,這是業務。要看。《降兵如毛,降將如潮》,拿出來參考參考。呵!《目前形勢問題》。在都市淨看偽報,哪能正確認識目前形勢。必須看。這本是黨的政策,十分重要,要看!這幾本是整風檔,毛主席親筆寫的,快挑出來,一定要看。」一包檔,他認為要看的至少有三十本。 盯著高高的書疊,他自己嘲弄自己說:「這些東西都看一遍,至少也得兩個星期,上級是調你來住訓練班的?」他把中央指示和毛主席的報告先拿出來,打開一本開始閱讀。糟糕!這一個時期,他習慣了電燈,乍到油燈下看檔,感到油印字體密密麻麻,花裡胡梢的一片。他揉了揉眼,湊到燈前,一字一行地默讀著。看不到一頁,文字掌握住他的思想。思想一明,眼睛也亮了,書中每一句話都含著特殊的說服感動力量,從字裡行間跳躍起來。工夫不大,他忘記了時間的行進,忘記了所處的環境,忘記了他和同伴的存在,全部精神浸沉在檔思想的深淵裡。 韓燕來坐在桌子對面,寫他個人的自傳,準備附在入黨志願書上。這一任務對他似乎是件不小的困難。他鋪平白紙,蘸好藍水,費了很長時間,潦草地寫出:父親是共產黨員,盡忠報國為黨犧牲。我是個工人,八歲念書,高小沒畢業……「是嘛!我高小沒畢業就失學啦,哪會把自己寫成文章呀。」他一原諒自己,文思都從腦子裡溜走啦。幾次提筆試著寫父親死後他們全家去東北那段經歷,腦子不受他使喚,他也不願描繪那段顛沛流離伶仃孤苦的生活。因為刻下他的思想情緒裡充滿了對新環境的喜悅,對現實生活的快樂,對行將得到的政治生命的憧憬與追求。現在是他二十年來最幸福的時刻,他壓不住思潮的澎湃洶湧,他不能埋下頭來一筆一劃地寫文章。他想向楊叔叔求助。抬頭,看見楊叔叔的腦袋,隨著文字行列一低一揚的象只吞食桑葉的春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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