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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八章】

  一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又是好晴天,可別睡懶覺呵!」小燕大清早從外面買了兩棵白菜,帶著十分喜悅的心情回家,見同院都沒動靜,她就想把大傢伙叫喊起來。東屋楊曉冬早已起身,他正在看書報,沒有吱聲;西屋周伯伯咳嗽一聲,也沒表示什麼;只有北屋的進室,聽到喊聲再也無法安靜,不顧天氣再冷,光著屁股眼子爬到窗臺,才說要響應兩句,被他媽媽捉住兩條腿拖進被窩去了。

  沒人答言,並沒減低小燕的情緒,她推開門將白菜放在案板上,然後打開門簾,放出兩隻鴿子。鴿子落在西房檐,睜圓眼睛,盯看小燕咕咕直叫。

  「你們真機伶,知道給吃的?」她把昨天偷偷買的紅高粱撒在院裡一把。鴿子飛下來,哆嗦著腦袋啄食。小燕一面切菜,發現雪裡白不斷與金鳳頭爭奪。「東西海著哩,沒點讓性,今天過年,管你們個酒足飯飽。」說著又撒出一把。它們見新棄舊,又挨擠在一塊爭奪。

  戶外那棵粘滿霜雪的柳樹上,滿是樹掛,像是銀條,成群麻雀落在銀條上面,它們正在朝著東方晨霧中升起的鮮紅太陽縱情歌唱。一隻麻雀偶然回過頭來,發見韓家院裡這種從來少有的大方景象,招呼同伴唧唧喳喳連飛帶躍飄下院來。樹上霜花一時紛紛墜落,映在陽光中,好象霞光彩色的瀑布一樣。

  麻雀與鴿子爭食,演成喧賓奪主,小燕切下一個白菜疙瘩,對準雀群狠狠投去;哪知麻雀作賊心虛,隨時警惕,菜頭打來,一哄而散。倒把毫無準備的金鳳頭,打了個筋斗。小燕急跑出來,抱起金鳳頭替它撫摸,這時聽到外面響著有規律的叩門聲,隔著門縫一瞧,是銀環推車來了。

  銀環鬢邊冒汗,臉色彤紅。呼吸噴著白氣。她精神奕奕地低聲對小燕說:「他可在家?」

  楊曉冬隔著玻璃窗已瞧見她,知道問的是自己,便在屋裡咳嗽了一聲。銀環聽了,再也不問小燕,放下車子撩門簾走進去。楊曉冬看出銀環是有高興的事,便問:「事情辦好啦?」

  「都辦好啦。油印機蠟紙等都準備齊了,老家又送來現成的,這裡邊就是……」她說著摘下斜挎在肩頭那個鼓繃繃的背包。

  「趁著現在沒有人,先打開看看淨啥東西。」

  「東西留下回頭再看,你立刻抓緊時間,到城外去一趟,大娘等著你哩。」

  「你說什麼?」楊曉冬有些糊塗,可也猜到幾分。

  「你母親來了呀,這些宣傳品就是她帶來的。昨夜又是宿在我家。上次沒讓她見你,心裡挺後悔。這遭兒我一提念,她老人家跟來了,我告訴她在公園紅木橋旁邊的皇亭子等著你。現在路上的情況很安定,你帶上證明書,騎著車子前頭去,我隨後就到……」

  按照銀環的路線,楊曉冬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登車離開西下窪,去和母親會面。

  母親在他思想中,地位很高大。他的母親生在多災多難的祖國,愁城困海的家庭,父親死後,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地渡過零丁孤苦的童年。在他剛讀書的時候,每從書本上獲得點新鮮故事,總要同母親分享。多少個燈前月下,多少個風雪晨昏,他向母親講說著《伯俞泣杖》、《孟母擇鄰》、《岳母刺字》的故事。有時他又為母親唱歌,安慰她心靈上的創痛,取得她的歡喜。在他的幼小的心靈上,這是他的無上的滿足。

  兒子讀師範後,娘兒兩個見面很少;母親對兒子的書信、學校的通知、成績分數的報告,都當成珍品藏在嚴密的地方。兒子走向抗日前線,母子一別多年。他來省城的前夜,倉倉促促地見了個面,雙方要說的話都未說完;甚至,他感到由於當時心情緊張,沒顧的仔細看她老人家的容貌。現在母親勇敢地走上革命的道路,她象伯惠爾·符拉索夫①的母親一樣,帶上宣傳品昂然無懼地沖進敵人盤據的省城來。母親是農村婦女,正因為這樣,她才具有特殊樸素和堅強的風格。他以自己有這樣的母親而自豪。這時,腳下的車蹬快了,巴不得一腳踏進公園和她老人家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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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高爾基的長篇小說《母親》中的主人公。

  騎出唐林街口,發覺有個偽員警招呼他,不得已下了車,細看偽員警的眼神,並沒對準他。轉回身一看,發現被招呼的是另外一個人,雖然這樣,引起了他的警惕,覺得在窄街道騎快車分外顯眼,稍不注意,會暴露目標,被特務釘梢。這時,內線工作那種時刻提心吊膽的情緒,又來襲擾他。心情便不象才出西下窪時那樣的愉快了。再想到母親時,又感到她年老體衰,象她這樣年歲的人,在農村裡做些支援前線有利於根據地建設的事也就可以啦,何必出入淪陷區,跟敵人打交道呢!讓她老人家在危險的浪濤裡游泳是必要的嗎?前天這裡剛發生了問題喲!她老人家在公園裡呆久了行嗎?他想著,象有個小蟲子咬著他的心,胯下的車子也不住地打蹩腳。

  「不要胡思亂想吧!老人從幾十裡外趕來,又碰上春節,可能的話,接到燕來家住上一兩天,娘兒們談談心裡話。」他又加快了踏車的速度。

  楊老太太站在公園裡,是挺顯眼的。她穿著高領的毛藍棉襖,下身是藏青棉褲,因為不習慣開褲腳,照舊用青帆布帶紮腿。她的面色微透焦黃,目光深沉;舉止持重,給人一種樸素善良的印象。她手裡拿著原是包頭的羊肚手巾,不斷擰來擰去,時不時地擰皺雙眉,東瞅西望,從她的焦急表情中,從她對過往行人鄙夷的態度中,更展示著她的剛毅倔強的性格……

  老太太認為等的時間太久了,她開始想自己的心事:「眼看要過陰曆年了,這兩天鬼子沒出動,地面還平靜,可以帶他們回去住幾天。銀環姑娘昨晚答應到鄉里看看,不知曉冬的意思怎樣,真要他們兩個都跟我家去過年的話……」老太太陶醉在自己安排的幻想裡,緊皺的眉毛舒開了。為了理想中的幸福,她露出了誰也難以察覺到的微笑。

  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母親很早便作了種種準備工作:她刨出水缸底下埋了六年的兩塊白洋,跑到很遠的集鎮上置買年貨。臘月二十四她撢掃房屋,裡外整的一乾二淨,二十六日蒸饅頭,名義是蒸饅頭,實則把發好的三斤白麵,蒸了一對刺蝟(用黑豆點眼),一雙白免(用赤豆點眼),一盤帶紅棗的花糕和許多蓮花卷子。二十七日她蒸出了粘豆糕和豬血糕,二十八煮熟那掛加了蔥花胡椒的血腸。這天夜裡剁好肉餡,擦淨燈盞,撚好燈花,灌滿燈油,連煮飯用的柴禾都挑揀了最整齊的。二十九黎明,她腰裡纏好宣傳品,朝省城出發……

  銀環把她安排在公園裡等著,這是她從來很少到的地方。但她今天的膽量突然大了,心情也更豁亮了。看到太陽照著皇亭子的玻璃瓦放光,感到眼前的境界清新;看到河岸向陽處返青的草芽,感到生命的喜悅;連那見人就吆喝「冰糖葫蘆」的向她來招攬生意,說「老太太來一串」,也感到這是對她特有的尊重。總之,只要有人從她跟前走,必是仔細觀瞧,生怕漏掉她的兒子。

  楊曉冬剛登上紅橋,她第一眼就捉住他。她攤開兩手,像是要抱他的樣子。她原來準備了滿肚子話,都等著同兒子說。她想叫兒子講講國家大事,比如縣區同志們講的「先收拾希特勒這個大鬼子,再對付日本小鬼子就容易多了」。想問問兒子對不對,她認為兒子多年鬧革命,說出話來比縣區同志的更保准。她想把過年準備的東西(這些是兒子最愛吃的)跟兒子學說學說。她想知道兒子的生活情況,連他住房吃飯都想問個仔細。可是,當兒子站在眼前喊她「媽媽」的時候,她內心非常激動;想說的話都飛到九霄雲外,一句也說不出來。這時她突然改變主意了,這哪是敘家常的地方,只要領上他們回家,幾車話說不完呢?

  兒子走到母親跟前,先笑了笑,想站下說話,見周圍行人很多,便領母親尋找僻靜的地方,走了不遠,正碰上銀環。她像是早懂了他們母子的心情,努了努嘴便頭前帶路。走到河坡彎曲有樹叢遮障的地方,她接過楊曉冬騎的車子,讓他們坐在河岸漫坡,自己扶車站在岸上,替他們四下瞭望。

  老太太看了看岸上銀環那種舉動,知道是該說話的時刻了:「曉冬,你現在工作很忙嗎?」

  「比起外邊來,這裡清閒多啦。怎樣,媽的身體結實硬朗嗎?」

  「看你說的,窮人沒好身子骨哪裡行。」她心裡為兒子回家的事堵著,旁的事情無心奢談下去,說不到幾句,就照直講:「媽這次來,不單是給你們送文件。你離家六七年了,咱娘兒們沒機會多說說話,趁這過年的當口,媽想叫你回去住幾天。」說完,緊盯著兒子的臉色,看他是什麼表情。

  「媽叫我回去,一定準備下好吃的了。」楊曉冬有意用了緩和的詞句。

  「那還用說,都準備好啦!」她把預備出的年貨背誦了一遍,臨了她面向銀環用輕鬆的口吻招呼:「連你也一塊去。」見銀環沒吭聲,她想:「昨夜你已經答應了,怎麼又變卦,就是你不去,也應該幫助動員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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