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三一


  銀環本是懷著與人為善的心情跟他出來的,方才看見小燕,使她改變了初衷,想及早結束這次談話。現在,高自萍流露的感情,更不投她的心意,好容易抓住小高說話的空隙,她直截了當地說:「你不是說有要事相談嗎?抓緊時間吧,我還有事情哩!」

  銀環這樣突然打斷他的興致,使小高感到懊喪,為了表示回擊,他說:「我們還能談旁的嗎?我跟你是工作關係,咱們純粹談工作。」

  「談工作,很好!請你說吧!」為了避免類似上次的衝突,她竭力把語氣放得緩和些。

  高自萍哪有談工作的思想準備呢。只把他叔父病好之後,進行偽省長的事說了說,說的空空洞洞,沒有具體內容,更談不到有什麼成績。一經銀環追問,他辯論起道理來了:「我認為地下工作是秘密工作,是無公開形式的工作,要有特殊的發展規律。今天把線扔進大海去,有朝一日,興許把鼇魚釣上來。但急不得,促不得,不能一嘴吃個胖子。有的人剛進都市,立刻動手動腳,想搞垮敵人建立起來的秩序;甚至象對龜山一樣採取恐怖手段,這是『左』傾幼稚病,早晚得把腦袋乍呼掉。怎麼,你認為我這樣說是膽小?不!我是反對拚命主義。真要時機到來,什麼我都敢去,鍘刀放在脖子上也不含糊。可惜,我的看法老楊不支持,你也不諒解,由於近來咱們觀點上有分歧,一直影響著相互間的情感,近一個時期,你對別人多麼接近,對我是多麼疏遠呀!」

  她知道他說的「別人」是指誰說的,因而勾起她的情緒,想起那天楊曉冬在土山公園對她的態度,心裡很不是滋味,也很不自在。她說:「小高!你說的是什麼呀,同志們談論問題嘛,分什麼遠近厚薄呢!你不該胡思亂想,要緊的是我們都在楊同志領導下,加強團結,做好工作……」

  「得!得!得!」他象一聽這些政治名詞就頭痛似的。「咱們不談這些,一年一個春節,好容易盼到的。本想咱們出去玩玩,又趕上大街戒嚴。怎樣,你是缺錢花,還是短啥東西,說吧,看我能幫你作點什麼呢。」他想以物質來換取對方的好感。

  「小高!」她揚了揚眉毛望著他,對他懷著希望地說:「我本人啥也不困難,我看楊同志的生活很成問題,你手裡若是富裕,支援支援他!」

  「話不是這樣說。」他又打斷她的話。「你我之間,是一回事;對老楊同志嘛,我是這麼想:他是組織派來的,上級應該給他充足的經費。連我們的生活,也應該由他負責開銷。」

  銀環聽著高自萍的話,象喝涼水就生蒜一樣的沒滋味,本來她想用她的影響,勸說小高,促使他進步。不料雙方意見相距很遠,根據以往的經驗,想說服他並不是件容易事。想到小燕還在等候她,心裡十分焦灼,沉默了許久。她說:「上班多時了,我得馬上趕回去,很多手續,要我親自交代哩!」

  沒等他同意,她毅然離開了。

  小高瞧著她的背影,呆呆地出神,當意識到她真要離開而想勸阻她時,她已經沿著走廊進入西院。這時,象賣肉的抽去他的骨頭,渾身支撐不住,他頹然臥在身旁一條冰涼的石階上。神志稍微清醒,他狠歹歹地說:「好你個黃毛丫頭,王八吃秤鉈,你真鐵了心啦!」

  三

  小燕見到銀環,把過年欠債、周伯伯撞傷、燕來闖禍等一切發生的事情,統統向她學說了。談到楊曉冬的情況,小燕說:「哥哥出事的那天夜裡,他象害了病似的,一句話也不說。等哥哥回來,他問清情由,狠狠地訓了哥哥一頓。之後,兩人和衣躺在床上,四隻眼睛睜得大大的死盯著房梁。我替他們閉了燈,兩人倒替著出長氣。後來不知聽到牆外有點什麼響動,兩人急忙推門出去,爬在房頂,整凍到天明……」

  「是這樣……」銀環心裡一陣淒慘,想到在敵佔區搞地下工作,不只是擔驚受怕,實在是夢魂不安。至此,她完全原諒了前些日子楊曉冬對她的頂撞,擔心地問小燕:「你們的困難有辦法解決嗎?」

  小燕搖了搖頭:「賬還欠著,過年也沒轍。不過,楊叔叔不叫我對你說。」

  「為什麼?」

  「他說你不領取公家分文,還得養活老父親。」

  「對我是什麼看法呢?你等著!」她返回醫院了。進了宿舍,她喃喃自語:「無多有少吧,我能眼瞅著他們為難嗎?」在床鋪下取出提包,從中抽出薪金袋,數了數,零整相加不到十五塊錢。這點錢,她原打算交伙食費,過年買雙布鞋,餘下的寄給父親。現在看來,統統拿出去也解不過他們的渴來。正思謀中,小葉哼唧著京劇走進來。她發見銀環拿著鈔票出神。

  「怎麼啦?對著財神爺發愁,又發生經濟恐慌啦?」

  銀環面帶愁容說:「除掉交伙食,沒回家過年的錢。」

  「唉呀!我親愛的姐姐,別上愁嘛,沒關係,我兜著你。不過,我過年手頭也很緊,這麼辦,伙食費我替你交,你手裡那幾個錢都帶回家去吧。」小葉是來取圍巾的,說完話她就從床上取下圍巾,匆匆離去。銀環掂著手裡的錢沉靜了一會,象想起什麼,自己點了點頭。彎腰打開包袱,三翻兩翻,找出自己存的那塊黑底粉花的平絨衣料,連同一丈五尺鴨蛋青色的洋布裡子,用包袱裹好,匆忙走出醫院,遠遠望著小燕,她說了聲:「等我一下。」直奔傍依唐林街的一個胡同走去。

  胡同口拐彎處,有一家商號,外面吊著米黃色的棉門簾,上邊用黑色絲絨鑲嵌著一個大得嚇人的「當」字,她照直走進去。

  裡面的櫃檯,遠高過她的腦袋。一個禿頭的傢伙,象憑依城牆似的從上邊朝她探頭注視著。她懷著幾分羞慚,吞了一口空氣,發了發狠,雙手舉起小包袱,用力投擲上去。呆了有四五分鐘,禿頭從城牆高處再次探出,先打了個哈欠,然後慢吞吞地:「不頂!」隨著話音,小包袱落地。

  「怎麼不頂?」銀環用他的話反問著,沒去拾包袱。

  「當鋪愛見成物,你這是衣料。」他擺出要走的樣子。

  「等一等!要是有成物伴搭呢?」

  「拿來!」從櫃檯高空,伸出一隻指甲修長沒有血色的手。

  銀環毫不猶豫,脫下薑黃毛衫,和包袱纏在一起,從新投上去。

  算盤一陣連續作響,聽見禿頭在櫃檯裡面說:「十塊錢!」「歸總十塊?」她吃驚地向櫃檯望著。「光是衣料也得二十多塊哪!」看到禿頭再次探出身來欲將衣物扔還給她的時候,她發狠了:「開手續!」

  她拿著當票,剛一出門,正碰上小燕,想藏掖手裡的東西已來不及,小燕盯住她拿當票的那只手。

  「銀環姐,你這是做什麼?」

  「我當兩件穿不著的衣裳。」為了表示平淡無事,她故意微笑著。

  「騙人,這麼冷天,你的毛外衣是穿不著的?」

  「打春好久了,現在河開雁叫,要脫棉衣啦。」

  「把苦瓜當甜瓜吃,你們都是跟楊叔叔學的。咳!淨怨我的嘴不嚴,累的你跟著受罪。」

  「小燕子呀!可別這麼看問題。要知道,在同志們一起生活中,自己受點委屈,旁人得到點好處,身上冰涼點,心裡是暖和的,你懂不懂?」

  「環姐!我懂,我懂得你的心……」小燕含笑的眼睛裡蒙了濕潤的淚水:「不過……」

  「不過什麼,怕拿回錢去挨批評,是不是?不要緊,我跟你去,順便給周伯伯瞧瞧病。」

  銀環回到醫院,取了一隻旅行藥箱,隨著小燕朝西下窪子走。快要進入大街,一位賣劈柴的老漢,慌張地迎面走來。劈柴從筐裡不斷掉落,他也顧不上拾撿。遇見小燕她們,他制止說:「別往前走啦。大街上,憲兵隊、員警隊、便衣隊滾著疙瘩檢查證明書,快快躲開!」兩人聽了只得繞開順城街,找背靜地方走。路上兩人提心吊膽,拉開距離,互不說話,互相瞟著,好容易才走到西下窪的坑沿,小燕回頭,長出一口氣說:「總算到家了!」

  「別大意,你先回家看看。」

  時間不大,小燕探出頭來,左顧右盼之後,向坑沿招了招手。銀環知道沒有問題,提著藥箱到她家去。

  院裡很清靜,北屋門鎖了,東屋門關著。西屋裡周伯伯高聲講話,像是跟誰嘔氣:「……從前只說好刀切藥不如不劃破口,現在看,打破腦袋不怕用扇搧,這條命是從狗日的汽車站轆底下拾來的。」

  銀環聽著話音,斷定楊曉冬他們都在西屋,便直接進西屋去。

  周伯伯眼睛塌陷,臉龐消瘦,鬍鬚茸茸,顯得更加蒼老。他剛撩開棉被坐起來,側歪著身子,等楊曉冬給他披棉衣。韓燕來站在下手,試著給他纏繃帶,他的技術不夠好,每纏一遭,病人咧一咧嘴:「看你手腳重的,這不是叫你捆綁犯人。小燕呢?」

  「周伯伯!我來。」銀環放下提包,從燕來手裡接過繃帶,坐在周伯伯對臉。

  「行嗎?髒呵!」周伯伯忸怩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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