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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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曉冬再次默讀了一遍,立刻把偽報燒掉,看到韓家兄妹詢問的眼色,楊曉冬說:「有兩個自己人,讓我們從市里送出封鎖溝。」等了一會他問韓燕來:「有辦法嗎?」韓燕來插話問:「這些人也是沒有證明書?」楊曉冬點點頭,又把這件事的意義說了一遍。韓燕來緊皺雙眉反復考慮了很長時間,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沒關係,三道卡子口,總有空子可以鑽過去。」 原來韓燕來在發電廠學手藝的時候,有個要好的朋友叫邢雙林,住在西關外鐵路邊沿上,家裡開個小茶館,帶賣白酒香煙油條。父親是個瘸子,只能蹲著拉風箱,一切活兒主要靠他母親。母親很幹練,娘家住在根據地,她不斷回娘家往來帶點東西。每次回來,總要帶回一些新鮮情況,任何情況邢雙林都毫無保留地告訴韓燕來。天長日久,兩人心投意合,知心換命。日本鬼子佔領城市後,雙林便幫助母親照料生意。起初,往來過路的客商很多,附近教會醫院的門診病人,也不斷到他這裡喝茶小吃。 自從鐵道外邊挖了封鎖溝,行人稀少了,生意蕭條了,邢雙林生活沒著落,又怕挑壯丁,便主動混到偽治安軍裡,當了一名貼寫。從打他幹了偽軍,韓燕來再沒同他聯繫過。現在楊曉冬提起過路的事,他想到西關外的三個卡口,除了中路以外,南卡子口經常站著一個偽員警,一早一晚的都是「愛護村」的徒手「自衛隊」看守著。領兩個人過路可能沒大問題,萬不得已時,去求邢大嬸,她家挨著鐵道邊沿的北卡口總會想個辦法。 楊曉冬分析了邢雙林全家的情況,認為走邢大嬸這條道可靠。便叫小燕端過晚餐剩下的米湯,他蘸著米湯在一片包茶葉的紙上寫了一封信。囑咐小燕妥為帶好,一清早就把它送交銀環去。 【第四章】 一 銀環值完夜班,正是早晨五點,天色似明不明的,她感到頭脹眼酸,渾身無力,拖著疲乏的身子,從病房踉踉蹌蹌走回宿舍,恨不得一步邁到床上,倒頭便睡。剛蒙住頭,恍惚覺得有什麼事情,一時又想不起來。她抑制住睡意,撩開棉被,凝視著透出玫瑰顏色的窗戶:「啊喲!是小燕兒到來的時刻了。」翻身下床,奔向醫院門口。 醫院對過,小雜貨鋪的燈還亮著,旁邊烙燒餅的架起冒著火苗的炭火。賣豆漿的老人剛剛放下挑子,兩個大圓肚的漿桶,從棉蓋裡直往外冒熱氣。主顧們多數是醫院的,也有少數過往行人,大家爭著買燒餅豆漿。這時候,小燕提著籃子和顏悅色地趕到了。大家見小燕滿籃都是新炸的餜子,把她圍起來。這位小姑娘可真不含糊,邊拿貨邊算帳,不出一點差錯,餜子賣到將近一半的時候,小姑娘似乎有些焦急,一面給大家遞油條,不住地東張西望。 正在這個當口,銀環擠近跟前:「小姑娘,賣給我兩個油條!」 「在這裡吃嗎?」 「拿回家去吃!」 「那我給你找塊紙墊上吧!」小燕子不慌不忙從籃子底下掏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紙。她格外鄭重地盯著銀環把餜子遞過去。時間不大,銀環出來,手拿紙幣遞給小燕兒說:「還帳,還帳!」小燕兒接錢時,銀環說:「記住!這是我那份錢,不要上花帳。」小燕連聲說:「錯不了。」便把這份紙幣掖在籃子底下。至此,小燕心下頓時輕鬆,又和顏悅色地賣貨了。 第二天早八點,楊曉冬同韓燕來一起出城,兩人一前一後朝著來往行人最多的西城門走。守門的瞥見楊曉冬胸前佩掛證章,根本沒有攔問。他們隨著人流很自然地走出城去。 城外青石橋,是約定的集合地點。石橋直對西關大街,今天是集日,格外顯得煙氣彌漫,人聲嘈雜。楊曉冬在街上蹓躂了一趟,估計時間尚早,反回橋頭裝作安閒無事的模樣,向南眺望。冰河潔白透明,晶瑩耀眼。冰面上連日積雪,冷風起處,雪浪滾騰,透出一股冷森森的涼氣。 楊曉冬指著一曲河灣說:「敵人亂拆房舍,把我也鬧蒙了,那裡,是不是當年你下水的地方?」 韓燕來搖了搖頭說:「事情印象挺深,具體地方鬧不清了,也許再朝南些呢!你看那是不是她……」他指的正是一路推車步行走近前來的銀環。燕來那天在萬家樓見過銀環一面,因為是晚上沒看清楚。 銀環身後,跟著兩個拉病號的三輪車。她瞥見楊曉冬他們走過來,裝作陌生人打問道路:「先生!去教會醫院,可是走這條路麼?」得到肯定答覆後,她響著鈴鐺騎車前進了。 楊曉冬向燕來一擺頭,兩人緊緊跟在後面,路上挨肩擦背,擠擠擁擁,經過紙煙工廠、屠宰場、窮人房等高低不平雜亂無章的建築,到了人煙稀少的郊園。遠遠的一片紅樓出現了,這就是省城聞名的教會醫院,這裡邊主事的是法國人,醫護人員都是中國人,他們絕大多數信天主教,因此,過去病人來這裡就診的並不多。自從省城大部分醫院被敵人徵用以後,這裡的病人逐漸增加,每天來往門診的不下一二百。病人雖多,醫院工作卻很不好,醫療中的大小事故數不清,病房有多少病人也鬧不清,有時候病人從醫院裡逃跑了,有時候患者病故一兩天也沒人知道。這醫院當局只有一件事抓得緊,入院病人先交足保證金和一個月的伙食費。這樣無論病人是死是跑醫院總虧不了本。銀環很熟悉這個醫院的情況,因為小葉的姑母是這裡的護士部主任,她曾幾次邀她的侄女和銀環到這裡工作,由於離市中心較遠,她們都沒答應。 銀環付了車費,看見楊曉冬他們跟上來,她點了點頭,便扶著兩位下車的同志穿過醫院大門直奔候診室走去。 楊曉冬走到了候診室的時候,發現過路同志當中一個是平原軍區政治部的袁主任,他曾是楊曉冬在黨校學習時候的指導員。他記得當年的袁指導員年輕體壯,精神煥發,現在他的臉色消瘦蒼老,神態也顯得疲乏頹唐了。另一位同志看著更孱弱,正在發高燒;銀環給他用濕毛巾蓋住額頭。袁主任給楊曉冬小聲地介紹那位發高燒的同志,說他是中國共產黨北方分局的一位部長。 楊曉冬聽後,上前同他握手,簡單地安慰了幾句。他知道這不是談問題的時機,也不需要多談什麼。他的任務主要是抓緊時間護送他們過路,便把銀環招呼過來共同商談過路的事。銀環說,過路的人,必須在十二點前離開候診室,因為十二點後門診看病的人就走光啦。另外銀環說,冬天日短,卡子口在下午兩點就不允許一般市民出入。她提議把過路的事情抓急些。楊曉冬同意她的意見,分派進門多時、一言不發的韓燕來,快去打問情況。 從醫院門口到邢家茶鋪只有半裡多路,韓燕來幾分鐘就走到了。多日不來這裡,處處覺著生疏變樣,連吊著的那兩塊「蒙山頂上茶」「揚子江心水」的油漆招牌,也仿佛脫落了顏色。韓燕來見茶棚底下空冷無人,就直邁入邢家的臥室。邢大嬸正在炕上作針線活,看到韓燕來,她摘下花鏡,笑著說:「大侄子,好久不見,這麼冷的天,你怎麼走錯門啦!」燕來說:「就為刨抓一碗飯吃,累的沒工夫串門,俺雙林兄弟近來混的好嗎?」「他呆頭呆腦的,能成什麼氣候,還不是耍筆桿當個文書貼寫。說是拿上士的薪水,實際掙不了一壺茶錢。」韓燕來沒心思多談這些問題,敷衍了幾句,便開門見山地說:「邢大嬸,我想打問你一件事,你跟把守封鎖口的員警熟識不熟識?」「你怎麼從腦袋上一下扯到腳後跟啦,平白無故的,幹麼問這個?」「我想……比如說,送個朋友,或是帶點東西通過一下,其實沒多少事,隨便問問。」「燕來呵!大嬸可不是三磚打不透的人,用不著三猜兩猜,我一猜就知道你想走私,——帶點大鹽、染料或是藥品什麼的,是不是?」「大嬸!先不談這個,你到底跟他們熟不熟?」「沒的嬸嬸還騙你,再說熟也不行,你要帶犯私的東西,躲過卡子口,還有一連串的炮樓子,別鬧這些冒險的事。」韓燕來聽著不入耳,拿起腳來就向外走,心中好生不痛快。邢大嬸招呼他坐下喝碗茶水休息休息,他象沒聽見一樣離開小茶館。 在候診室的外間,韓燕來彙報了剛才的情況,提出再到南卡子口去看看,楊曉冬沒吱聲,銀環說:「大家既到了這裡,還是從這裡過路方便。」她要用醫院護士的身份直接找護路員警談談。銀環走後,楊曉冬不去見首長,也不說話,心事重重地看著牆上那只掛鐘。這種表情,使韓燕來十分難過。「組織上把重擔子交給我,要我在指定時間送兩位首長到達目的地,錯過時間,這裡出不了封鎖溝,那裡接不上頭,回來進不了城,一步趕不上,會步步趕不上。這完全怨我呀,誰叫我向楊叔叔誇大話,說過路不成問題呢。」他一面想著,一面不住地偷眼看楊曉冬和牆上的鐘錶。它每滴嗒一下,他都感到心煩,不由的又胡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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