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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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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乘李能出去開會,金絲拿著鞋底子,低頭做著活兒,來到李能門首。 這金絲和李能的媳婦,都是飛龍鎮的娘家,鄉親近鄰,從小就是一塊兒打草拾柴的姐妹。土改時候,又是貧農團朝夕過從的夥伴。可是自從李能成為這村的首戶以後,她就漸漸來得少了。 說實在話,她看到李能的兩扇大黑梢門,就像看到李能冷酷的臉色一樣,覺得撲出一股陰森森的冷氣,叫人心裡發休。特別是自今年起,李能不知從哪里弄了一隻狼狗,更使金絲感到厭恨。前文早有交代,金絲的男人就是被日本人的這種狼狗咬死的,平日見了狗都不愉快,何況是這種狼狗!所以每逢走到這裡,就遠遠地避開。今天是奉了大媽之命,不得不再三克制。 「桂珍姐在家吧?」她在踏進梢門洞時喊了一聲。 話還沒落音,就從裡面竄出一隻尖耳黃毛的大狼狗來,汪汪地嗥叫著,兩條前腿蹺得有一人來高。幸虧金絲早有準備,順手扯起一根棍子抵擋著,那狗才沒有撲到身上。 隨著狼狗的吠聲,竹簾一掀,走出一個面孔黃蠟蠟的女人。 她一面喝退狼狗,一面笑著說:「是你呀,大妹子,多少日子不見你了。」 「你們家養了這麼只大狗,誰還敢來呀!」金絲勉強笑著說,「剛才我差點兒沒叫它給嚇死!」 那女人臉紅紅的,帶著幾分歉意說:「都是他叫養的。為了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鄉親!」 看樣子,這女人猶猶豫豫的,決不定是往屋子裡讓好,還是不讓好。因為按照李能的囑咐,這類客人統統都應該拒之門外。可是金絲畢竟是一塊長大的姐妹,她猶豫了好一陣,才怯生生地說:「還是到屋裡去吧!」 「你要不怕沾上窮氣兒,我就去歇一會兒。」金絲笑著說。 桂珍掀開竹簾,把金絲讓進屋裡。屋裡也和一般農家大不相同。一般農家,都是當屋放著一張破床,床上放著案板瓢盆一類雜物。這裡倒很有點地主家的派頭,中間放著條几、八仙桌子,兩邊各放著一把太師椅,椅子上還鋪著紅布椅墊。條几上那座大自鳴鐘,擦得明光鋥亮。兩邊的隔扇門都掛著雪白的門簾,里間屋的擺設就被遮擋住了。 那女人讓金絲在太師椅上坐下。金絲覺得還是先說明來意為好,就說:「桂珍姐,我要沒有事兒,也不會來麻煩你。前幾天我爹病了,叫我給他捎幾個錢去。我盤算來盤算去,還是你手頭寬綽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先借我幾個,等我糶了糧食,就馬上還你。」 那女人一聽借錢,歎了口氣,十分為難地說:「這,恐怕還得跟他說。說實在的,我是一個錢也不能作主。前些時,我娘也是病了,沒錢抓藥,我給她捎去了兩塊錢,就把我打了個半死。我就是給他家當牛做馬,也得給我個草料錢吧!……」 說到這裡,那女人把頭一低,眼圈紅了。 「桂珍姐,你也不要作難。」金絲勸慰地說,「我今天來,一是跟你借錢,也是為了來看望你。咱們姐兒倆,多年都沒有說過知心話了。」金絲見這女人臉色蠟黃,雙眼無神,就像枯木死灰一般,已往的神采竟一點也不見了,不禁難過地說:「桂珍姐,這幾年,你怎麼老成這樣?是不是有什麼病呀?」 桂珍像觸動了心事,眼圈一紅,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老覺著心口像壓著塊大石頭似的……大妹子,說實在的,我怕活不長了。」 桂珍說著流下淚來。 「唉,你怎麼年輕輕的就說這話!」金絲說,「你還是叫我大哥請個先生看著才好!」 「還請先生看?他巴不得我早死哩!」桂珍拾起衣角拭著淚說。 「唉,他怎麼會有這個想法?」金絲說,「你們兩口兒以前感情不是挺好嗎?現在日子過好了,對你應該更好才是。」 「才不是這樣呢,金絲。」桂珍氣憤地說,「要說以前,感情是挺不錯的。可是自他跑買賣,有了錢,就把我不當人看。動不動就是:『你這個蠢東西!』『你這個死土鼈!』『你這個榆木疙瘩!』有一回,他請人吃飯,我給他忙活了一天,飯都沒顧上吃,他連問都沒問。可是有一回我忘了喂他那只狼狗,他就瞪著眼說:『你這人就是不安好心,成心想把我的狗餓死!』說著就摔了我兩耳刮子,打得我順嘴流血。在他家我真還不如一條狗……」 說到這兒,她用雙手捂著臉哭出聲來。哭了一陣,又接著抽抽咽咽地說:「我在他家真是坐大獄呵!他給我規定了三條:第一條不准我出門;第二條不許人來串門;第三條不准我跟鄉親們說話。有一回,我出去使碾子,跟來鳳說了一會話兒,回來他就追問我:『你跟她說什麼了?你不知道她跟楊大媽是一夥嗎,』我說:『我是你娶來的,不是你買來的,我說什麼你管不著!』一句話惹惱了他,抓住我的頭髮就往牆上磕,還惡狠狠地罵:『過去的女人講三從四德,現在的女人都成了小霸王了。』到了晚上,還把我扔到院裡,不讓我進門。整整凍了我一夜,那是十冬臘月天哪,金絲……要不是我還有個小鎖,我早跳井死了……」 桂珍說到這兒,放聲大哭。金絲一陣火辣辣地難受,急忙掏出手絹,給桂珍擦淚,自己的鼻子一酸,也掉下淚來。 這時候,院子裡「啪噠」一聲響,桂珍陡然一驚,當是李能回來了,登時嚇得面如土色,馬上止住哭聲。金絲隔著簾子一看,原來是那只狼狗在院子裡跳躍嬉戲,把幾隻雞嚇得飛到房檐上去,扁擔也碰倒了。 「我大哥也忒價不像活了!」金絲氣憤地說,「咱們老解放區,哪有這樣對待婦女的!要擱頭幾年,咱們把他拉到婦救會說理去。」 桂珍見不是李能回來,定了定神,才接著說:「還說理呢,他從今年開春起,就跟我要打離婚。他說:『你要是有困難,我可以給你幾個錢。好狗不擋道,咱們好離好散!』」 「他是不是有外心啦?金絲瞅著她問。 「他,他……」桂珍怯生生地把話停住,不敢往下說了。 「你就只管說吧,」金絲鼓勵她,「有我們給你作主。」 「我,我……」桂珍眼淚汪汪地囁嚅著,「他不讓我說呀,金絲。我要說了,馬上就活不成了……」 金絲再往下問,還是這幾句活。再加上時間不早,那女人坐立不安,時時仿徨四顧,生怕李能回來,金絲也只好安慰了她幾句出門去了。 她回去向大媽作了彙報。大媽說:「金絲,這就是成績。咱們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四次,五次。就像八路軍打炮樓似的,非把它攻破不可!」 大媽的煙鍋子,在炕沿上磕得乓乓地響。她臉色紅潤,神采飛揚,就像戰爭年代,她披著衣服和指揮員們商議軍機大事的那種神態。鬥爭越激烈,她的精神勁兒就越足。她在鬥爭中錘煉的這個性格,大約是不會改變的了。 幾天後的一個夜裡,謝家發生了麻煩的事:俊色的孩子生下來了。 屋子裡點著昏暗的油燈,窗上蒙著厚厚的棉被,謝俊色躺在床上呻吟。 謝清齋變得異常煩躁,不斷地嘮叨著:「看,早聽我的話,哪有這事!」 孩子不知趣地在床上呱呱地哭起來。謝清齋瞪了謝家婆一眼,兇狠地罵道:「你還不快把他的嘴捂住!還像個沒頭的蒼蠅似地亂跑什麼?等天一亮,我看你把他藏到哪兒去!」 「你說怎麼辦吧!」謝家婆坐在炕沿上,沒有主意。 「我早就說過了。」謝清齋說,「要是叫村裡人知道了,就得把李能追出來。他也完蛋,咱們也完蛋!快!趁早把他弄死,趁天不亮弄出去一埋,俊色裝幾天病,也就過去了。別人抓不住把柄,就沒有事。」 「我早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俊色在炕上嚶嚶地哭起來,「你把我一塊兒弄出去埋了算啦……」 「你那心思,我也早看出來啦。」謝清齋氣憤地說,「我原來叫你去搞個表面兒,你就幹成真的;我早就叫你把他打掉,你哼哼哈哈地拖到現在;現在生下來了,你又想保住這個孽障。你那心早就變了。李能說跟他老婆離婚,你就信了。你是想跟他過一輩子!你要向共產黨投降,你就投降去吧!你爹的仇也別報了。我真想不到受了你這個連累……」 「這都是叫你害的!」俊色從炕上仰起頭說,「到這會兒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說過,嗚嗚地哭起來。 「唉!」謝家婆把手一拍說,「我看誰也別怨誰了,還是快想個辦法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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