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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說著,大媽又連忙往來鳳媽跟前湊了湊,親熱地說:「嫂子,咱這閨女的親事,你不知道我在心裡慮過多少過兒了。人都說這個瞎公公不好,其實依我看,倒是睜眼的公公好找,瞎眼的公公難尋。怎麼這樣說?你瞧,這三裡五鄉,誰家裡有那麼有出息的小子?在家裡是民兵英雄,在外頭是戰鬥功臣,根柢正,人才強,有膽有才,不說百不挑一吧,也是打著燈籠難找。再說她公公,眼是怎麼瞎的?是為了咱們窮人瞎的。鬧土改那時候,謝家小子帶著還鄉團,來抓領導土改的幹部。幹部跑不及,就藏到他家的堡壘裡。咱們那親家就讓還鄉團給抓住了,非讓他找出堡壘口不行。咱們那親家可不是軟骨頭,硬是梗著脖子一句話不說,氣得還鄉團要槍斃他。謝家的大小子說:『槍斃,太便宜了,不如給他留個紀念。』就命令人抓了兩大把石灰往他的眼睛裡一捂,生生地把他的眼揉搓瞎了……嫂子,今天咱們那閨女伺候伺候他,既是應分該當,也是為咱窮人做一份好事,為在前線上的女婿盡一份心。你說咱們可有什麼不樂意呢?」

  來鳳媽低下頭沉了半晌,沒有言聲。好半天才說:「我不是說,咱那閨女不該去伺候他;就是外人的話難聽呀,人都說,開天闢地也沒聽說沒過門的閨女就跑到婆家去的!」

  「光聽蝲蝲蛄叫,你就別種地了!」來鳳在一邊咕嘟著嘴說。

  「對呀!對呀!」大媽連忙接上說,「有些話聽得,有的話就聽不得!過去的老皇曆已經不頂用了。我就願當個新派兒。八路才來那時候,提倡放腳,好多婦女搞不通,你要去查腳,她伸出一隻叫你檢查,另外一隻還纏得緊緊的。我就不這樣兒,一說放,我第一個回應,穿著襪子走得噔噔的。我還收了好多裹腳條子,給八路做了軍鞋的底子。後來反掃蕩,敵人來捉我,我跟著八路行軍,百兒八十地走,一步隊不掉。要是嫂子你這腳呀,早就當了俘虜,讓人裝上汽車運到『滿洲國』去了。你說是當新派兒好,還是當老派兒好?」

  大媽一邊說,一邊還伸出腳跟她比,弄得來鳳媽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來鳳媽高興了許多,瞅著閨女說:「老傻呵呵地站著幹什麼,還不趕忙給你大媽做飯去!」

  大媽連連擺手說:「不啦,不啦。我是到縣裡去,商量成社的事兒,路過來看看你。你知道成社的事兒有多難哪。我想叫來鳳早點去,也有這個意思:叫她給我搭個手兒!」

  大媽說著,下了炕,往門外走,一面又回過頭笑著問:「來鳳,你什麼時候去呵?」

  「明兒一早就去。」來鳳說,「把鋪蓋捲兒也搬了去!」

  「對,還是你那話:聽蝲蝲蛄叫你就別種地了!」

  大媽一邊說,一邊向著縣城的大道,揚長走去。

  【第八章 來鳳(二)】

  鳳凰堡人們吃早飯的時候,一件稀罕事兒轟動了這個村莊。

  人們,尤其是那些老婆們、姑娘和媳婦們,都在津津有味地議論。

  「你真看見了麼?」

  「看見了,看見了。」

  「走的大路,走的小路?」

  「小路?就從這大街上大搖大擺走過去的。」

  「也沒騎馬,也投坐轎?」

  「還騎馬坐轎哩,幹人一個,連個人送都沒有。背著個大包袱。踮踮踮踮走得可快著哩!」

  「哎喲,我的老天爺!她就不害臊麼?」

  「害臊,頭都不低,誰給她打招呼,她就點點頭兒,對你一笑。」

  「咦,這瘋閨女!可真給咱鳳凰堡興了新規矩了。」

  「快看看去吧,老奶奶, 快快!」

  「走走!我刷了碗立時就去。」

  瞎老齊家,只有三間小破坯屋,院牆塌得只剩半人多高。院裡院外擠滿了嘁嘁喳喳的年輕婦女和老婆們。也有少數年輕小夥站在牆頭外面觀看。孩子們吵吵嚷嚷地從人群裡鑽到最前面去。

  瞎老齊披著大破襖坐在院牆外一塊大青石上,臉色並不十分高興。來鳳剛剛放下鋪蓋捲兒,人就擠了滿滿一屋。屋小人多,吵嚷得不行,孩子們趴了一窗臺兒,把窗戶紙也捅破了。來鳳看見這陣勢兒,就乾脆走到院裡。她坐在小板凳上,用一條新毛巾擦汗。

  院裡人越擠越多。姑娘媳婦們趴在夥伴的肩頭上偷偷地議論:「你看,連身新衣裳都沒有換。」

  「那不是,換了雙新鞋,換了根新頭繩兒!」

  「她穿那小方格花布,倒挺是個樣兒。」

  「人家手不笨,自己個兒織的!」

  「模樣兒倒長得挺俊。」

  「就怕缺點心眼兒,腦子少根弦兒。」

  「你怎麼知道?」

  「看,有心眼兒還辦出這事?一說來,背著大鋪蓋,噔噔噔噔就闖來了。你哪兒見過?」

  人群裡流過一陣低低的笑聲。

  這時,又趕來一批看新鮮的。後面的人往前湧,把前面的人都擠到來鳳跟前來了。有幾個孩子也擠倒了。

  來鳳把孩子們扶起來,說:「看,嬸子大娘們,你們到底擠啥哩呀?」

  「擠啥哩,我們看你哩,看新媳婦哩!」人們紛紛笑著說。

  「那你們就看吧,」她也笑著說,「慢慢看,別擠,反正我也跑不了呀!」

  人們一陣哄笑。笑聲裡又是一陣嘁嘁喳喳地議論:「看,人家一點兒也不害臊!」

  「臉都不紅一紅了!」

  「我們過門那陣兒,頭上頂著塊大紅布,把臉遮得嚴嚴的,在轎裡都不敢掀一掀;這可好,你問一句兒,她答一句兒。」

  「你沒聽人說,如今的閨女臉皮厚,追擊炮,打不透!」

  這一句雖是低語,但聲音不小,引得哄笑聲立刻滾過全場。笑聲才住,一個媳婦帶有挑逗的意味笑著問道:「妹子,你這就算過來啦?」

  「可不過來啦!」來鳳笑著說。

  人們霎地靜下來,聽著她們的對話。

  「我問你,」那個媳婦說,「等小堆兒兄弟同來,這喜事兒還辦不辦?」

  「人都過來啦,還辦什麼!」

  媳婦又驚訝又惋惜地歎了口氣,說:「說真的,連轎都沒坐,你不覺著冤哪!」

  「這冤什麼!」來鳳笑著反問,「你非坐在人家的肩膀頭上噶悠噶悠才算不冤?你非叫人吹吹打打像耍猴似的才算不冤?」

  人群哄地笑起來,有人說:「你看這閨女可真能說!」

  來鳳見那媳婦臉刷地紅了,又乘勝追擊說:「嫂子,你來時候坐轎了唄?」

  「喲喲,看你倒找尋上我了!」那媳婦紅著臉說。

  「你坐了幾裡?」

  「多不過半裡,她娘家是小於莊的!」有人插嘴說。

  「喲,才半裡地!」來鳳笑著說,「要是我,坐個百兒八十裡的才過癮哩!」

  人們嘎嘎大笑起來。那個媳婦臉色緋紅,動作慌亂,連聲說:「瞧你這個閨女!瞧你這個閨女!」捂著臉往人群裡一鑽跑了。

  「再坐一會兒吧,嫂子!再坐一會兒吧!」來鳳說著,一面輕聲地低低地笑。

  為了擺脫人們的糾纏,來鳳站起來,抓起靠在牆上的扁擔,對人們說:「嬸子大娘們,嫂子們,咱們幹活兒去吧,等有工夫的時候,我再陪著你們拉閒篇兒。」說著,嘩啦嘩啦挑起水桶,從人群裡擠過去到井臺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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