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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由於小張的辛苦經營,室內已經佈置得很像樣子。四處板壁上糊了舊報紙,掛著軍用地圖。除了那張遭子彈打穿又經過補綴的行軍床外,小張還用空子彈箱壘了一個頗大的寫字臺,上面鋪著黃色軍毯,擺著他那個象牙包邊的放大鏡和大銅墨水匣,乍一看相當堂皇。窗外,樹木不少,如果是夏天,濃密的綠蔭將會嚴嚴實實地蓋住這座新居;而現在不過是疏枝朗朗,霜花滿樹而已。

  今天,彭總顯得特別悠閒。昨晚我駐朝大使來電話說,蘇聯大使將于今天前來拜訪,但不知何時可到。今天又是星期日,沒有計劃別的事情。小張升起了一大枯木炭火,給彭總沏了杯湖南綠茶。彭總一面喝茶。想起了幾乎忘記的前幾天吩咐小張的事。原來小張在家裡有一個未婚妻,在蘭州時彼此通信很勤,前兒天,彭總忽然發覺小張很長時間不去信了。彭總問起這事,小張滿不在乎地說:「我已經去過信,跟她吹了。」

  「為麼事吹了?」

  「我嫌她土。」

  「噢,你嫌她土?」彭總火了,「我問你,你是從哪裡來的?你曉得我是幹什麼的?告你說,我就是捋扁擔出身。沒有農民,我們能把天下打下來嗎?」

  小張挨了一頓猛批,不言聲了。沉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本來還是挺喜歡她的,就怕將來別人說她土。」

  彭總哼了一聲,指著他說:「土?我看就是有點土氣好。剛進城幾天,你就忘了本。明天趕快給她去封信道歉!」

  小張連忙點頭答應。但是,因為軍務繁忙,彭總卻把這件事忘了。今天才又想起來。

  「小鬼,我跟你說的那封信,你寫了嗎?」彭總喝著茶問。

  「寫了。」小張紅紅臉說。

  「能給我看看嗎?」

  小張很不好意思地從上衣口袋裡把信掏出來。彭總戴上老花鏡,接過信看道:

  小綿同志:

  我狠對不住你。我們的事叫首長知到了,我認識到自己鶻誤了,我狠難受,我是一個革命戰士,這是不應該的,我願和你好,請你元涼。

  張秋囤1951年1月7日彭總看完信,點點頭說:「這就對頭了嘛!就是錯別字太多,來,我替你改改。」

  說完。他烤了烤手,從桌子上撿了一支粗大的鉛筆,把裡面的錯別字一個個改正了,還指著這些字對小張說:「知道不能寫成這個『到』,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錯』字你也給搬了家,來來,我看著你寫一遍。」

  小張紅著臉,接過鉛筆,像拿著幾十斤重的東西似的,一筆一畫,把幾個錯字都重新寫了一遍。彭總笑著說:「後面再添個『敬禮』呀!想想還有別的話沒有,真是個傻傢伙!」

  小張嘿嘿一笑,聽見外面有腳步聲響,就慌慌張張把信收到口袋裡。彭總抬頭一看,幾位副司令員已經說笑著走,進來。馮慧手裡還提著一個小白口袋,他在彭總眼前晃了一晃,笑著說:「今天是個空兒,咱們殺一盤吧!-』「好,殺一盤!你這個臭棋……」彭總說。

  「嘿,先別這麼說,咱們二盤兩勝,定個名次,由老秦當裁判,往後就別瞎吹了。」

  「好好,由秦鵬當裁判。」

  馮慧在桌案上把棋盤鋪好,然後解開小白口袋,嘩嘩啦啦就把那又白又大的象牙棋子倒出來,這副象棋,是林青特為彭總從國內帶來的。因為彭總沒有別的嗜好,偶有空閒,也就是看看書下下棋罷了。沒有想到這副象棋,倒為他們送走了不少令指揮員擔心不安和焦慮難捱的時間。今天彭總看見陣勢擺開,非常高興。第一輪就由他同馮慧對陣,兩個人分坐在桌案兩側,秦鵬和麟雲漢坐在桌案正中觀戰。小張給每人沏了一杯湖南綠茶,炭火紅得像桃花一般好看,室內真是溫暖如春。

  彭總與馮慧是老對手,各人都很熟悉對方棋路,所以下起來就像急風驟雨挾著冰雹,棋盤上一片乒乓之聲。很快彭總就勝了一局。那馮慧也不甘落後,接著也贏了一盤。第二盤是關鍵的一局,雙方都慎重起來。最後彭總一步不慎,陷入重圍,急得額頭上滲出小小的汗珠。那馮慧為人隨和,下棋並不特別當真,他平時常笑嘻嘻地來找彭總「殺一盤」,無非看他晝夜勞神幾無甯時,讓其稍舒心胸而已。現在看到這般情景,就走了兩次閒步,果然彭總反敗為勝,樂得眉開眼笑。

  接著,下面是彭總與滕雲漢對陣,這滕雲漢與馮慧風格不同,就像他真的在打仗一樣,每一步每一子都是死打硬拼,寸步不讓。兩個人都認真起來,這棋就下得有看頭了。雙方剛剛展開,滕雲漢的邊炮一個偷襲,就將彭總的一個「車」吃了,而且他手疾眼快,早把那個「車」緊緊捏在手裡。彭總尚未出師就折了一員大將,很不甘心,就說:「這個不算!」那滕雲漢哪裡肯依,連聲說:「君子舉手無悔!舉手無悔!我們住的是君子裡,大家都要學君子嘛!老秦,小張。你們都來評判評判。」秦鵬以裁判員的身份笑道:「這個棋也不箅怎麼高明,不過事先約定不能悔棋,那就給了他吧!」彭總揮揮手說:「好好,那就讓你一步!」說過,就皺起眉頭想新的步子。果然經過慘澹經營,把滕雲漢一個「車」弄成了死車。「這就叫甕中捉鼈!」彭總笑著說,「有意見嗎?沒有意見,我要拿起來了。」說著,把那「車」輕輕地捏在手裡。

  這時,林青拿著幾頁油墨未幹的新聞消息推門進來,臉上堆滿笑容,興沖沖地說:「都是好消息!解放漢城把全世界都震動了,全國人民高興極了,天安門前徹夜都在狂歡!」

  「什麼?天安門前徹夜狂歡?」彭總的眼睛離開棋盤,嚴肅地問。

  「是呀,男女青年們唱歌呀,跳舞呀,鬧騰了一夜,跟五一節、國慶日差不多了。」

  「噢,你念一念。」

  林青帶著極其興奮的情緒念了好幾頁,果然,國際國內一片讚揚之聲。彭總擺擺手,讓他停住。他剛剛吃掉的那個「車」,也從他手裡突嚕落到棋盤上,從臉色看已陷入莊嚴的沉思,似乎吃掉那個「死車」的興奮也消失了。大家望著彭總,不免有些詫異。

  「現在漢城在手裡,大家狂歡;如果丟了呢,該怎麼辦?」

  大家一時沉默無語。彭總沉了沉,又說:「這樣不行!我們的宣傳有毛病。前些時我就發現,總是把勝利寫得那麼輕易。有的文章還說,要把敵人趕到大海裡去,如果趕不到海裡,你怎麼辦?漢城也保不住,丟丁漢城你怎麼辦?我覺得,越是困難,越要看到有利條件,越要有信心;越是勝利,就越要冷靜,越要看到不利方面。這才是指揮戰爭的辯證法嘛!那個大名鼎鼎的麥克亞瑟,不就吃了這個虧嗎?」

  人們笑了起來。

  「這是個真理,也很通俗易懂。」秦鵬笑著說,「就是做起來不容易喲!」

  彭總鄭重地說:「今後,不管司令部、政治部,發消息都要特別注意。為這件事,我還要向軍委寫個電報。」

  這時,司令部電話報告,中國駐朝大使已經陪同蘇聯大使拉占列耶夫來到。大家忙收拾了棋盤。連剛才那個成為鬥爭焦點的「死車」也收到小白口袋中去了。滕雲漢望著自己已經漸居優勢的棋局被收去,還帶著沒有征服對方的遺憾心情,靜靜地喝著綠茶。不一時,山坡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彭總和幾位副司令員迎出門外,看見拉古列耶夫同蔡大使已經從山坡下走了上來,後面還各帶了一名翻譯。那位蘇聯大使頭戴皮帽,身穿貉絨領的藏青色大衣,不過40多歲,面孔紅潤,精力充沛,還頗有點矜持的神氣。經蔡大使介紹後,他握著彭總的手既熱情而又有節制地說:「今天我能見到中國最有名的將軍之一而深感榮幸。」彭總也笑著說:「我非常歡迎您的來訪。」然後把他們迎入屋內。

  拉古列耶夫脫去大農,摘掉帽子,由小張掛在門旁。彭總請大家坐下,自己同秦鵬坐在行軍床上,小屋子竟擠得滿滿的了。彭總讓小張給大家沏上綠茶,端上一大盤色彩鮮豔的朝鮮蘋果,作為待客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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