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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是村北那一畝半不是?」

  「是。」

  「那地緊傍著大路,還有一條小道兒,一畝半也不夠了。」大姆受了口氣,「你就沒想想,你就是不吃不喝,弦子還要吃呢!你讓他跟著你喝西北風麼?」

  「這有麼法兒!」小契神色淒然地說。

  「你就非賣地不行?」

  「你說可有麼法兒!」小契又苦笑了一下,「前年你弟妹得了那麼一場大病,請先生吃藥,欠了好幾十萬。臨死,用了一個棺材,又欠了好幾十萬。最近一天價堵住門要賬,弄得我門都出不去了,還怎麼搞工作呀!氣得我一咬牙就把地賣了……唉,車到山前必有路,像咱們這種主兒,也就是走一時說一時吧!……」

  小契的嗓子像被什麼堵住了。大媽也難過起來,沉了沉說:「這事兒,你怎麼就不事先告我一聲兒?」

  「你一家緊抓緊撓,還不夠吃哩,」小契歎了口氣,「告訴你,不是叫你白替我難受麼!」

  太媽半晌不語,把小煙笸籮推到小契面前,聲音比剛才柔和了一些,又勸說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可是,小契,你也忒價的沒志氣了。你那胡吃胡喝,怎麼就不改改?你剛賣了地,就又請人吃喝去了,我要不是親眼碰見,你敢許還不承認哩!」

  「嫂子,這你可就誤會了。」小契從被摞子上抬起身來,一邊卷著煙一邊說,「這兩個人,都是好幾年的老朋友了。人家大遠來瞧我,我能讓人家餓著肚子回去?我小契寧肯自己挨餓,也不能把財帛看得那麼值重!」

  大媽把煙袋鍋子一拉,說:「兄弟,你別這麼說,我並不是勸你小氣。有人把一個錢看得比磨盤還大,那種人我最看不上眼。可是你那朋友多得像滿天星,你想想,你一天到晚,還有幹活的工夫沒有?……再瞧瞧你那認識『好幾年的老朋友』,連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問你,那一老一少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

  說到這兒,小契禁不住笑了:「要說也簡單。前年有一回出門,剛出村一上堤坡兒,就碰見一個人守住輛破自行車幹歎氣。我本來已經走過去了,心裡忽然估摸了一下子:『他想必是車子壞了,人家走到咱這地方兒,不幫忙也得出個主意。』回轉身一問,果然是車子上丟了個螺絲。我一瞅車上馱了一小捆煙葉,車把上掛著一個小手巾包兒,兜著四五個小窩窩頭。我一想,這絕不是跑買賣的,那些投機倒把的傢伙,在集上大吃大喝,用不著帶這個。一問,果然是個村幹部,生活有了難處,馱一點家裡的煙葉到縣城裡去賣。家裡孩子還等著吃哩。我就由不得自己,轉來轉去幫他找那個丟了的螺絲。找了一陣,沒有找見。我就給他出主意,到馬店集上去修。怕他走岔了道兒,就領了他一截兒,離咱這家門口就不遠了。這時候,我這心由不得又估摸了一下子:『我一天價玩車子,車子兜裡,或許那個破抽屜裡,說不定有這麼個螺絲,要能找到,就省得人家到集上去了。』這樣,我就把他讓到家裡。東翻西找,找了好半天,也就算是巧,把那種螺絲找出來了。也就到了吃飯的時候。他正刻推車子要走。我這心就由不得又估摸了一下子:『他耽擱了這麼長時間,集也散了,煙葉還沒有賣,那幾個小窩窩頭哪裡夠吃?晚上回不到家,准得挨餓。何況這是同志們哩!』我就不管他怎麼推辭,吃了飯才讓他走了。 ……」

  大媽笑著說:「這時候,你那心眼裡就不估摸了,是不?」

  小契也笑了一笑,又接著說:「說起認識那個老頭兒,那更簡單。今年春上,有一天,我正在屋裡吃飯,見一個人,老向我院子裡張望,我當是壞人,就立刻放下飯碗,從小玻璃鏡裡仔細看他。原來是一個白鬍子白眉毛老頭,像個老仙翁似的,挑著一副擔兒站著,臉上笑眯眯地正望我那月季花哩。看那樣兒都出了神了。像他那樣愛花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我就想,既是勞動人,請他進來看看何妨。我在屋於裡招呼了一聲,他竟沒有聽見。我就趕到院子裡說:『老大伯,進來看吧!』老頭兒也不客氣,就進來了,說他平生就是愛花,還誇這花千好萬好。到這時候,你就不能那麼小氣,一共兩棵月季,就挖給了他一棵。可就是忘了問他的名字,今天紿你一介紹,就出了笑話:光知道他是織銅羅的。」

  屋子裡的空氣和緩了許多。小契想必是喝酒口渴,從缸裡舀起半瓢涼水,咕咚咕咚一喝,就立在當屋發表他的論點:「人一窮,就有人戳脊樑骨。說我小契是好交朋友窮的。嫂子,你可別信這話。人交朋友怎麼會窮?我交朋友是工作需要。我以前作情報工作,現在作治安工作,兩個眼黑達糊的還行?言談笑語間,情況就掌握了。再說,朋友們也沒有虧待我。就說大樓底的治安員,人家聽說我賣了地,怕我不痛快,走了三四十裡來瞧我,這是你花錢也買不到的。那織銅羅的老頭,養了菊花,就趕快給我送來了兩盆:一盆紫的,一盆黃的,可喜歡人哩。要說我的朋友多,嘿嘿,是不少!說句逗笑的話,我在集了理髮都不用花錢……」說到這兒,他的臉上走過一道自豪的笑紋。接著又說:「有人說我懶派。是,是有一點懶派,有缺點,你不承認還行?可不能說我全是懶派。一年到頭,不管五冬六夏,為了防止出事兒,整個後半夜,我都在村裡村外轉遊。大白天,你不讓我多少睡一會兒,我這身子骨能不能頂住?……」

  大媽心如明鏡,知道小契說的全是事實,不能屈他。就說:「小契,你說的這些,別人不知道,你嫂子我還不知道?你心眼好,工作積極,對黨,對群眾,都是一百成,沒有半點虛假。數九寒天,全村人都在被窩裡睡得暖和和的,你穿著個小薄棉襖兒,挾著個單打一,大半夜大半夜地轉遊,餓急了,就回去啃塊涼餑餑。到底是誰在村裡支持著工作,你嫂子嘴裡不說,心兒裡明白。」

  幾句貼心話,說得小契黑胡茬子都充滿了笑意,連聲說:「嫂子,你也別淨誇我。」

  「不是誇你,這都是實事兒。」大媽接著說,「可是,小契呀,有一件事兒,我不知道你經心了沒有。你想想,鬧土改那時候,咱村分了地的貧雇農,這幾年有多少戶又賣地了?」

  「總有個一二十戶。」小契說,「反正頭一份是我。」

  「一二十戶?30戶也出頭了!」大媽說,「那天,我讓你大哥幫我算了一下,全村323戶貧雇農已經有33戶賣了地,有賣一畝二畝的,也有賣三分五分的。你想想,咱們那『八路』釘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才分到手裡幾畝地,每一畝一分地,都是用血換來的。可是沒有幾年工夫,那地又轉到別人手裡了,轉到老中農、暴發戶手裡了。我一聽說有人賣地,腦瓜仁兒就疼,就像割我的肉似的。要是聽說黨員賣地,不光難受,還加上有氣。翻身,翻身。好不容易翻過來了,這不是又往人家磨盤底下鑽麼?年上秋裡發大水,今年春上鬧春荒。聽說咱那貧農,東家費地,西家賣莊窩,我這心就像地陷似地拄下沉。這可怎麼著呵?這樣下去,不是要咱政府實行第二次土改麼?小契,這些情況,你就不想一想?……今天,我一聽說你丈地,我這氣就大了,真恨不得把你抓過來,劈頭揍你兩個耳刮子!」

  「嫂子,」小契在黑影裡難受地說:「你當這賣地的滋味兒好受?』前些時,我聽說呂黑棍想要地,就托人去說,你猜這個老中農說什麼』他說:『那「翻身地」再好我也不要,我要就要正南巴北的「祖業地」!』我一聽就火了,難受得我好幾天吃不下飯,要不是怕犯政策,我,我……後來,聽說咱們的村長『大能人』想要地,又托人去說,你猜他說什麼?他說:『我本來不想要地,可是同志們有了困難,我也不能瞪著眼瞅著,就算幫把手吧!』他買了我的地,給我最便宜的價錢,還算是幫我!要不是賣棺材的堵著門口要賬,我就是把地白送了人,也不給他……」

  「哦!他又買了你的地啦,」大媽精神震動,手指哆嗦著,半晌沒有言語。停了一刻,才氣憤地說,「黨員買黨員的地,你說說這叫什麼!我看他現在是變了,你跟他說句話,他哼哼哈哈,都不想睬你,會他也不想參加,你說怎麼辦?連個支委會都開不成!」

  「他瞧不上我,我還瞧不上他咧!」小契把腿一拍,「他是『大能人』,我也不是實疙瘩傻子。可是,人跟人思想不一樣,我就是餓死,也不走他那條道兒……人不能叫財帛迷了心竅!」

  天黑下來了,只有靠近視窗的地方,有一點微弱的光亮。大媽難受地低垂著頭。

  「算啦!算啦!」小契從炕上跳下來,「嫂子,你別難受。用不著費那麼多腦子,車到山前必有路!什麼事情到時候就有辦法!」

  「你倒心寬!」大媽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是『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父兒倆靠這畝半地真夠吃麼?現在車已經到了山前啦,你那路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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