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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八章 幽谷】

  部隊迂回到博川附近,敵人又繼續向南撤退了。

  鄧軍十分懊惱,臉板得像鐵塊似的。小玲子看他顏色不對,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吃飯時候,從飯盒子裡有意給他多撥了一點油炸辣椒,想討他的歡喜。哪知道他隨便吃了幾口飯,就把飯碗一推,到門外房檐下坐著,也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

  小玲子急得沒法兒,想找政委談談,政委一早起就到外面去了。只得在大門外等著。小晌午了,才看見政委從山上下來,臉色十分振奮,兩隻腳在草叢裡蹚得濕漉漉的。小玲子趕上去,悄聲說:「政委,你快看看去吧,團長的彆扭勁兒又直來了。」

  「他怎麼啦?」

  「誰說話他也不理。我剛才催他出去防空,催得急了,他把眼一瞪:『你怕死,你去!』你看,這是幹什麼!……敵人跑了,他不高興;可也不是我下命令讓敵人跑的呀!」

  「小玲子,」周僕親切地安慰道,「你跟團長多年了,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你別理會,他這是六月天下大雨,就那麼一陣。你怎麼連這個委屈,都受不了?」

  「不,不是這個。」小玲子說,「政委,你不知道,他這幾天行軍,都是勉強跟著走的,一邊走一邊捂著肚子,不叫我跟你們說。今天早起,只吃了幾口飯……像這樣下去,我瞧著難受……」

  小玲子的嗓音裡像堵塞著什麼。真是,人世上,也許只有從同志和戰友的情感裡才能找得出這種由衷的關切和無比的純真。周僕見他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連忙止住他說:「好好,我勸勸他。」

  周僕跨進院子,故意咳嗽了一聲。鄧軍裝作沒有看見,頭也沒抬一抬。

  「怎麼樣,老鄧,吃了飯嗎?」周僕走上前親切地問。

  鄧軍只管一口一口地抽煙。

  周僕走上去,同他並著膀兒坐下。又問:「老鄧,生誰的氣呀?」

  鄧軍抽得只剩下一個煙蒂,又取出了一支磕了磕點上,也不答語。

  周僕突然想起,過去鄧軍愁悶時,他曾用過一種有效的辦法。這人雖說年紀不算小了,卻最愛聽故事。時常提出要求:「老周哇,給我講一段吧!」「不行,我沒有時間。」「講一小段兒!」他是那末誠摯,使你不能不答覆他的要求。他們曾經這樣送走了多少等待戰機的惱人的時刻。有時候,兩個人竟枕在一個枕頭上,講到深夜。講到動人處,鄧軍常常像孩子一樣含著滿眶的眼淚……周僕想起這事,就拉了鄧軍一把,說:「有什麼大了不起的,來,我給你講一段《西遊》,豬八戒過稀柿胡同,最精彩了!」

  「我不聽嘛!」他使勁把煙灰一磕。

  周僕知道用老辦法不成了,站起身,在院子裡走了兩個來回,停住腳步,嚴肅地說:「不講也罷,我們就談正事。現在下面對你有很多反映!」

  「你講!」他把頭抬起來了。

  「可以講,就怕你受不了。」

  周僕扭過頭,對著小玲子一笑,然後又繃起臉:「他們說,團長打仗行是行,就是愛放空炮。黨委會作決議打飛機,為什麼不打了?」

  「見他的鬼!誰說我放空炮?」他拍拍落在腿上的煙灰,站起來,「我馬上佈置去!」

  「你佈置,咱們也要商量商量呀!」

  「你講!」他氣昂昂地又坐下來。

  周僕笑了。他掏出大煙斗,裝了滿滿一鍋兒,從容不迫地說出了自己的計畫。鄧軍的臉色,仿佛被一陣陣小風吹得雲散天開,漸漸明朗起來。僅僅因為不好意思的緣放,才沒有馬上露出笑容。他故作平靜地問:「你說的這個鬼地方在哪裡?」

  「你去看看,過山就是。」周僕用手一指。「那地方真好極了。上次伏擊沒打成,我們再打它一次。人跑了,我們就打飛機的伏擊!對部隊既安全,又不要花什麼本錢。只要幾捆柴禾就夠了……」

  「我馬上佈置去!」

  鄧軍說著站起身來,大步跨出院子。臨走到門門的時候,忽然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說:「剛才不是對你。」

  「好哇!」周僕說,「你給我慪了半天氣,還說不是對我!回來再算帳吧。」

  鄧軍走出門去,當他獨自一人時,羞赧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似明不明,周僕和鄧軍他們就匆匆吃過早飯,小玲子和小迷糊灌滿水壺,帶上乾糧,一起動身上路。他們翻過一道山,沿著一條山徑,向一座山谷走去。山徑草深露濃,走了不遠,褲腿已經濕了半截。入朝幾天以來,白日是煙,夜晚是火,耳邊是日夜不斷的隆隆的飛機聲,看到的不是撤退的人群就是炸翻的牛車。雖然朝鮮山川秀麗,也無心觀賞。今天心裡稍稍寬敞一些,幾個人一路走,一路看,覺得這山谷十分清幽可愛。秋天,是朝鮮最美麗的季節。許多雜樹葉子變成金黃,楓樹卻一片火紅,它們同翠綠的青松錯落在一起,真是一匹人間少有的錦緞。現在雖然已是晚秋時候,楓葉變得紫鬱鬱的,但那青松黃葉,卻依然好看。他們走了七八裡路,還沒有看到一處人家。山徑愈來愈窄,有時被很厚的一層落葉遮住。路旁那條山溪也愈來愈細,漸漸地像細蛇一般隱在蒼黃的草叢裡,只有從它那偶爾消失又偶爾傳出的叮咚之聲,才知道它還在陪伴著行路的人們。

  「這地方可真清靜!」小玲子歎賞道。

  「要不就叫仙女洞呵!」周僕隨口說。

  「真有仙女麼?」小迷糊問。

  「當然有囉,」鄧軍笑著說,「可是一打噸兒,就看不到了。」顯然他是同小迷糊開玩笑,因為小迷糊有一個磕睡病兒。

  「不管你咋說,反正總有個原故。」小迷糊反駁說。

  「仙女還不少哩!」周僕也笑著說,「每一座山頭,有一位仙女。小迷糊,你看見了沒有?」

  小迷糊往山頭一瞅,什麼也沒有看見。大家哄地笑了。

  「別瞅了,」周僕笑著說,「這些仙女唱歌唱得可好聽哩,等會兒就知道了。」

  說話間,來到山谷盡頭。半山丘有一座小廟,小廟旁有一眼清泉。大家隨便掬著泉水喝了幾口,就爬上山頭。在幾株松樹下,已經挖好了簡單的掩體,土臺上擺著一部電話機,一個電話員正守候在那裡試線。按照鄧軍和周僕的策劃,全團每個連抽輕機槍兩挺,侮營抽重機槍一挺,由一位連長指揮,配電話機一部。全團由孫亮統一指揮。這些昨天晚上都已準備完畢。

  紅日已經露頭,山谷裡只有一兩片淡淡的曉霧。鄧軍嚴肅地審視了每座山頭,看見偽裝作得非常好,心裡十分偷快,就說:「快坐下吧,這就是咱們今天的釣魚臺了。」

  說著,點上紙煙。周僕也把他的大煙斗燃起來,含在嘴裡,臉上充滿微笑。

  電話鈴響起來,孫亮請示開始的時間。鄧軍拿著耳機轉過頭,說:「老周,我看就開始吧!」

  周僕點了點頭。

  「馬上開始!」鄧軍對著送話器發出了命令。

  時間不大,只見這個不大不小的山谷裡,在一片一片小樹林的上空,升起了一二十縷青煙。早晨沒有風,一股股青煙正悠然自得地嫋嫋上升著。

  「小玲子,」周僕笑吟吟地說,「你看像炊煙不像?」

  小玲子點點頭,笑著說:「就憑這個釣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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