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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們確實到了龜城附近。」一個偵察員解釋說,「一路上逃難的老百姓都說敵人到了龜城。我們親眼看到,敵人火炮的彈著點,落到龜城以北不遠的地方。」

  鄧軍把偵察員的話,如實做了說明。只聽師長在電話裡帶著責備的意味說:「這就不對!敵人的炮打到龜城附近,正好說明敵人並沒有進佔龜城。你聽聽炮聲,這是遠射程炮的聲音!很可能這是敵人用遠端炮火對人民軍進行火力追擊。」

  鄧軍考慮著,沒有答話。只聽師長又說:「這是一場新的戰爭,比國內解放戰爭更要嚴酷的戰爭。要注意個別人是否有怯戰心理……要教育偵察員,情況一定要搞確實。不然,我們究竟是在龜城以北打擊敵人呢,還是在龜城以南打擊敵人呢?這就馬上要影響我們的行動了……」師長可能考慮到自己新提升不久,不適合對一位老戰鬥英雄用這樣的口吻,才又改變了調子說:「老鄧呀!你覺得是不是這樣?」

  這鄧軍一向心胸坦蕩,襟懷潔白。多年的革命生涯,錘煉了他極為堅強的組織觀念。儘管今天的直屬上級是不久以前的同級幹部,而且是多年以前的下級,在他看來,在革命的道路上,這並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現象。剛才師長最後兩句話的過分客氣,倒反而使他有幾分不快。他立刻說:「請放心,我馬上組織力量查清前面的情況!」

  他放下耳機,轉過身來,對著幾個偵察員不滿地瞅了一眼:「叫你們到前面查明敵情,你們蹲到半路上看彈著點,亂彈琴!」

  說著,他大步跨向前去,把正靠著大樹酣睡的小玲子推了兩把:「快起!」

  周僕見他要行動,瞅著他說:「老鄧呵,你要到哪裡去?」

  「到前面去!」鄧軍說著,把他那只假臂也摘下來,往地鋪上一扔,「這撈什子打起仗來真礙事,先收起來吧!」

  「你又來了!」周僕用食指點著他說,「我批評過你多少次了,什麼事都要親自出馬!叫偵察參謀帶他們去就不行嗎?」

  「偵察參謀當然也要去囉!」

  「那你……」

  「老夥計!」鄧軍拖長聲說,「這一次倒是你盤算錯了。你算一下,到天黑還有多長時間?等他回來,就是偵察確實了,我啥時候出發看地形呢?」

  周僕臉上終於出現了微笑,算是一種默許。

  很快,一支包括偵察參謀、聯絡員和半個偵察班的輕便小隊下了山坡,插到灰塵飛揚的公路上去了。偵察參謀帶領著三個偵察員跑步趕到前面,鄧軍和其餘的人隨後跟進。

  天氣灰濛濛的。一路上、依然是時斷時續地撤退的人流。這時,鄧軍更清楚地看到他們疲憊的腳步和焦苦的面顏。他們的臉上、頭髮上和他們的白衣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古老的牛車木輪,比人的腳步還要遲緩,咯噔咯噔地發出顛簸的車聲。有幾個婦女坐在路旁喘息著,一面擦汗,一面給孩子餵奶,以便繼續上路。路上不斷看到為減少重量而丟棄的包袱,還有那磨透了底的朝鮮的船形膠鞋。

  鄧軍按捺著心頭的痛楚疾步前進。一邊留意著兩邊灰蒼蒼、紫鬱鬱的山巒,極力把沿路地形記在心底。

  為了嚴守秘密,不暴露是中國人,鄧軍規定誰也不准說話。只讓聯絡員去查問情況。結果一連問了幾個老百姓,都說敵人昨天晚上就到了龜城。這些老百姓為了避開龜城,是從小路繞過來的。

  鄧軍不管這些,命令偵察員繼續前進。炮聲越來越近了,就好像打在山那邊似的。路上行人也越來越少;整個山溝,充塞著一種嚴森森的氣氛。

  公路盤旋上山,他們抄著小路爬上山頂。鄧軍放眼一望,山下是一塊小平原。在公路通過的地方,仿佛是一片市鎮。

  偵察員一指:「那就是龜城了。」

  鄧軍取出望遠鏡一看,雖然距離並不太遠,但因為被一片濕濛濛的雲霧籠罩著,混混沌沌,看不清楚。隔一會兒就有三四發炮彈打在城北附近的公路上,白煙緩緩地上升著,與低沉的雲霧混在一處。

  鄧軍收起望遠鏡,正要舉步下山,偵察參謀回過身來說:「三〇一!」他叫著團長的代號,「我看你還是在這裡等一下,我們先摸進城去看看。」

  鄧軍裝作沒有聽見,只管向山下走去。偵察參謀見團長不理,只好快步趕到前面,以便防止碎不及防的意外情況。

  公路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越來越靜得可怕。

  在離龜城還有三裡多路的時候,偵察參謀又返回來,幾乎是用懇求的口氣說:「三〇一!請你還是等一下吧!雖說城裡不一定叫敵人占了,敵人的偵察部隊是可能有的。」

  「好好,聽你的。亂彈琴!」

  鄧軍本來想再靠近龜城一些,這時只好甩甩手離開公路。他點起一支煙,用心察看著周圍的地形。

  時間不大,偵察參謀跑回來報告:龜城果然沒有敵人。「他真精細!」鄧軍心裡對師長暗暗佩服。

  他們進得城來,穿過整整一條街,還不見一個人影,寂靜得像是一座死城。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沙沙地響。這裡,大約經過多次轟炸,有一些房子炸倒了,有些被震裂得歪歪斜斜,使人覺得仿佛只要用手一推就會坍在地上似的。街道上和住家戶的門口,遺落著包袱、枕頭和孩子的小膠鞋。可以想見,人們是怎樣在侵略者的進迫下,匆匆離開溫暖的家宅。

  他們很想找到一個人,打探一下情況,走了好幾家都失望了。他們轉過十字街口,向南走去,有幾隻野狗被他們的腳步聲所驚動,突然奔竄起來,躥到另一條街上去了。過後,全城更顯得死一般的靜寂。

  「這裡有人!」忽然,偵察參謀叫了一聲。

  鄧軍趕過去一看,原來在一間小茅草屋裡躺著一個頭上纏著白布的老媽媽。她似乎聽見了響動,慢慢地坐起來,眼裡流露著驚懼的表情。

  「阿媽妮!」聯絡員首先走上前親熱地叫。

  「阿媽妮!」其他人也跟著叫。這是他們作為志願軍學會的第一句朝鮮話。

  朝鮮老媽媽拭拭昏花的老眼,看清他們是穿著人民軍服裝的時候,雙手抱著聯絡員哭起來了。

  遵照鄧軍的規定,仍然只有聯絡員問話。

  「阿媽妮!」聯絡員掏出手絹替她拭了拭眼淚,「你老人家怎麼沒有走呀?」

  「我走到哪裡去呀?」老媽媽說,「前天,我的兒子、媳婦都要我走,我這麼大年紀了,走得動嗎!我不走還好,我要走,得連他們也拖累死呀!」

  聯絡員指指她頭上的傷口,問:「你這頭怎麼啦?阿媽妮!」

  「就是他們打傷的呀。」

  「誰?」

  「美國人和李承晚呀!」

  大家頓時一驚。聯絡員急問:「他們來了多少?」

  「好像有……十幾個。」老人回憶著說,「他們一來就問人民軍逃到哪裡去了,我說了一個不知道,他們就一槍把把我打得昏過去了。」

  「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時間還不長哩!」

  鄧軍使使眼色,聯絡員安慰了老媽媽幾句,匆匆走出門外。鄧軍說:「很可能是敵人的偵察隊。趕上去,抓他幾個!」

  大家興奮起來。加快腳步出了龜城,一路向南追下去了。

  穿過平壩子,來到一座山口。鄧軍一望,這是一道很狹窄的峽谷,兩旁山勢陡峭,草深林密,緊緊夾著一條公路,一派陰森森的。鄧軍正要囑咐大家注意搜索,只見偵察參謀倉倉忙忙地從山谷裡跑回來,興奮地悄聲叫:「三〇一!三〇一!追上了。」

  「哪裡!」

  「你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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