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東方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
「光榮不光榮,只要打倒那些吃肉不吐骨頭的傢伙就行!」郭祥冷笑著說。 「那,那個自然!」謝清齋流露出得意的神態,「你走得這麼急,敢是世道有點不平妥吧?」 「不平妥不是也很好嗎?你這個糞叉子,就可以變成文明棍兒了。」郭祥又冷笑了一聲,指著他對眾人說,「你們大夥瞧瞧,憑他這個樣兒還想變天!」 大夥瞅著他那尖嘴猴腮,小胳膊細腿的神氣,瞅著他那穿著破緞子背心背著糞筐的架勢,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別逗笑啦,侄子,」謝清齋隱藏起內心的激怒,「咱們都是一個立場。我就是擔心美國的飛機大炮,怕咱們抵擋不住!」 「那你等著瞧吧!」郭祥響亮地說。 「好,我等著。下次回來,我請你喝勝利酒!」 「那太好了!」郭祥指著他說,「如果我碰到你們家的團長,我會把他送到俘虜營裡,叫他來風凰堡陪我們喝!到那時候,我們一定要喝個痛快!」 人們笑起來。 郭樣從老亨手裡搶過鞭子,啪地摔了一個響脆,車開動了。 秋風颯颯,銅鈴爽爽。現在,這輛花軸轆馬車,已經載著我們的年輕人,離開了鳳凰堡奔向西南。 按常情說,一別多年的故鄉,一別多年的父母,匆匆一面,又即刻離去,該會有多麼的惆悵和眷戀!可是我們的年輕人哪,在他們的遠方,還住聚著另一個家庭,另一個世界。這個家庭,就是他們的戰鬥大家庭,在這個家庭裡,充滿了無與倫比的階級友愛;這個世界,就是他們為革命理想獻身的世界,而且,惟有這種一往無前的獻身精神,才是他們的道德規範。他們就是在這個家庭,這個世界裡長大的。儘管這個家庭經常與困難結伴,與呼嘯的風沙和漫天的火光為鄰,但他們離開了這個偉大的戰鬥集體就不能夠生活。也許在戰鬥的間隙裡,他們想過自己的故鄉,自己的父母,也想過有一天能夠回到他們的身邊,吃幾個煮雞蛋或是煎小魚吧;可是當他們真的回到家裡,呆上三五天也足夠了,再要延長,就從心裡煩了,膩了,仿佛是住在旅店裡的生客。這時候,他們發現,自己更其渴念的倒是那個戰鬥的家,倒是自己的首長和同生共死的夥伴。離開了他們,離開了鬥爭,就不能生活下去。何況今天,當遠方又起了一場浩大的戰爭! 鳳凰堡村西,有一大片垂柳圍繞的水塘。送行的親人們,站在水塘岸上,剛才連他們的倒影都看得見,現在馬車拐上西南,就被那一簇簇的樹叢影住了。楊雪正要轉過頭來,只見大亂從一片大麻子地裡鑽出來,向這邊慌慌張張地跑著,後面還跟著一個小花狗兒。 楊雪揮揮手,朝著他喊:「大亂!你來幹什麼?」 「送你們一截兒!」 大亂一邊跑一邊答話。等離得近了,才看見他背著一個小背包兒,斜挎著一個褪了色的軍用挎包,裡面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些什麼。他邁著大步,顯出一副戰士行軍的英武樣子。兩個小臉蛋緋紅緋紅。那只小花狗一時舔他的腳跟,一時又跳躍著趕到他的前面,回過頭向他搖著尾巴。 郭祥用手點著他說:「說實話,你倒是來幹什麼?」 「送送你們哪!」他眨巴眨巴貓眼,「送你們到周各莊我就回來。」說著,就要伸手扒車。 楊雪從車廂裡欠起身子,止住他說:「你別蒙人兒!說,你倒是幹什麼?」 「嘿,」他嬉皮笑臉地說,「你們多年不回來,人家送你們一程就不行嗎!」 「別裝蒜啦,」郭祥笑了,「你這鬼名堂我一看就破!到了周各莊你說送梅花渡,到了梅花渡你說送固城車站,到了固城車站你又要送我們到部隊,你是想讓我們把你帶到部隊裡去,是不?」 大亂臉上顯出兩個小酒渦兒,羞澀地笑了。他擺擺手:「好,算你猜對了!說乾脆的,給你當通訊員你要不要?」 楊雪故意裝出十分嚴肅的樣子,斥責地說:「你給娘說了嗎?你給爹說了嗎?像你這無組織無紀律的兵,哪裡也不能要!你就是跟到固城,也不給你買火車票!」 大亂沒有料到這最厲害的一著,腳步不由地慢下來。那只小花狗就湊上去舐他的腳後跟。 郭祥也繃著臉說:「兄弟!你要聽話,等明年我回來,保准把你帶去。你要不聽話,我通知所有的部隊,哪個也不收你。」 大亂在車下有氣無力地走著,哭喪著臉,抬起頭問:「要是你說的話不算數呢?」 郭祥把腿一拍:「那你就罵我是小狗子好了。」 大亂遲遲疑疑地停住了腳步。車走遠了。 等大車趕出很遠很遠,只要回頭一望,還可以看見在那秋天的闊野裡,站著一個背著小背包兒的孩子。他呆呆地在那兒站著,那只小花狗還在舐他的腳後跟哩。 楊雪鼻子酸酸地說:「說良心話,我真喜歡我這個弟弟。要不是可憐我媽,我真想把他帶出去鍛煉鍛煉!」 郭祥點頭同意:「要放到我們團裡打幾個滾兒,戰鬥作風准錯不了!」說過,朝老亨背上拍了一掌,催促著說:「怎麼樣?我來替你趕一程吧!」 「算啦,嘎子兄弟,我知道你那一手!」老亨嘿嘿笑著,惟恐郭祥再使什麼花招兒,就在獵獵的秋風中揚起鞭子,騾蹄子踏著落葉,發出了急雨般的響聲…… 【第十一章 路上】 鳳凰堡越來越遠,漸漸隱沒在發黃的樹叢裡。這時候,也許還有人在那裡站著吧,也許還有人踮著腳尖在瞅他們的親人吧;可是我們的年輕人,心裡想著的卻是遠方,遠方…… 中秋已過,地裡的莊稼大部分收割完了,這時的平原又顯得是多麼地開闊喲。只有貧農們小心留下的三五株晚熟的高粱,搖曳著火紅的穗子,點綴著平原的秋色。 「真是!不回家想家,家來不到三天就膩味啦。你說是不是,嘎子?」楊雪盤起腿兒坐在車廂裡,儘量把她穿著白膠鞋的腳壓在腿底下,中秋過後的早晨,風已經很有些涼了。 「誰說不是!」郭祥吊著腿坐在前面車沿上,「一家來,第一天熱乎,第二天就蔫乎了。門口轉到屋裡,屋裡轉到門口,直矗矗當街一站,沒事拉叉的,像是叫牛籠嘴拘著似的。」 這時候,從北方靛藍色的天空裡飛過來一群大雁。楊雪用手一指:「你瞧,這大雁也像咱們這些當兵人似的,今天飛到這裡,明天飛到那裡。」 「這話也對。」郭祥說,「不過咱們是哪裡艱苦就到哪裡去,這大雁倒是專找尋不冷不熱的地方。」 那群大雁已經「咯兒嘎、咯兒嘎」地飛到頭頂上來了。楊雪仰起臉兒目送著它們,輕聲唱著: 大雁大雁排齊咧, 後頭跟著你老姨咧; 大雁大雁排好咧, 後頭跟著你姥姥咧…… 郭祥立刻想起,這是他們兒時常唱的一首曲兒。那時候,他們總是手拉著手唱著,來歡迎歡送那從故鄉田野上飛過的雁群。 她一直把大雁目送到很遠的地方,才轉過臉來說:「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常唱的這支小曲兒吧?」 「你既是不喜歡我,還提這幹什麼?」郭祥心裡懊惱地想。 楊雪以為他當真想不起來,就咯咯地笑著說:「哈哈,連這你都記不得了?」 「真是記不得了。」郭祥乘機抓了抓頭髮,歎了口氣。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