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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這是一個青磚砌成的月亮門,迎門是一面白影壁牆,上面的山水畫,已經有多處剝落。大媽每逢走到這裡,想到當初作踐她的謝家人們還在這兒住著,血不由地就湧上來。她稍微定了定神兒,把她那被風吹亂的頭髮往後一攏,和小契交換了一個眼色,就走了進去。小契的臉色也嚴肅起來,跟在大媽後面。

  西房涼兒下擺著一張半舊的布躺椅,謝清齋正在那兒躺著看報。他的大腿壓著二腿,高高地蹺著,逍遙自在地晃動著。看見有人進來,他把臉孔遮得嚴嚴的,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

  「謝清齋!」小契首先威嚴地喊了一聲。

  「呵哈,我道是誰呢!主任、治安員來了。」他連忙起身,掩飾著驚恐的表情,滿臉堆下笑來,「你瞧,我正看報哩。最近我不顧生活困難,專門訂了一份《人民日報》,每天在這兒改造……您請坐吧!我去給你們沏茶。」

  大媽用嚴峻的眼色止住了他。

  他穿著一件半舊的黑緞子夾背心,劈開兩隻麻杆兒腿站著,個子又瘦又矮,脖子卻伸得老長,看去像一隻鶴鳥。他的一雙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審度著眼前的局勢。

  「謝清齋!」小契拉長聲說,「你最近在搞什麼活動?」

  「活動?什麼活動也沒有呀!」他哆哆眼說,「國家的政策我瞭解,《論人民民主專政》我讀了幾十遍了,毛主席叫我們不要亂說亂動,我還敢有什麼活動?」

  「我問你,」大媽瞅著他說,「你為什麼奪群眾的勝利果實?」

  「什麼?」他把兩隻手一攤,裝作異常驚訝的樣子,「這是從何說起呀,這是?」

  「別裝糊塗!」小契冷笑了一聲,「劉二奶奶家的簸箕,桂金家的笸籮,是誰拿走的?你說!」

  「哦哦,原來你說的這個!」謝清齋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是這麼回事:那天我嫂子去磨面,什麼傢伙兒也沒有,我說,你去借一借,鄉里鄉親的,只要張開口,還能不讓使!就這麼借來了,原來準備今天就還的,可哥兒你們來了,真真是一場誤會。」說著,他哈哈地笑起來。

  「胡說!」大媽質問道,「你嫂子到劉二奶奶家說,現在要不給她,將來得敲鑼打鼓給她送回去,你家借東酉就是這麼個借法?」

  謝清齋打了一個揢兒,接著說:「群眾分我們家的東西,這是『土地還家』,『物歸原主』嘛!怎麼還能叫群眾給送回來?我看我嫂子不准說過這話。」他扭過頭對著東屋問:「嫂子!你說過這話沒有?」

  「沒有,我沒有說。」東屋竹簾裡傳出一個硬邦邦的女人的聲音。

  謝清齋嘻嘻一笑:「你瞧,我說她不會說出這話嘛!」

  「我去找桂金和劉二奶奶去,叫她們來對證。」小契拔腿要走。

  「不忙。」大媽止住了他,又說,「謝清齋,我再問你,你把嘎子媽的小紅箱子抱走,還嚇唬她說,什麼你的我的,這世道可是不平和,將來這腦袋瓜兒還不知道是誰的哩!你說沒說過這話?」

  「我我……是說過這話。」謝清齋的小眼睛一眨巴,「我怎麼是嚇唬她呢?實說吧,自從朝鮮起了戰爭,美國出了幾十萬兵,又有飛機,又有大炮,還有原子彈。你們幹部、黨員害不害怕,我不知道;我自己可是怕得不行。我兒子在北京上大學,美國人要過來,還不先割了我的頭嗎?……我看,你們黨員兒心裡頭也不准不嘀咕這事兒!」

  「你別嚇人!」小契冷笑了一聲,「美國人怎麼來,叫他怎麼滾回去!變不了天!」

  「那太好了。咱們的解放軍要有這麼大力量,那敢情太好了。」謝清齋撇撇嘴,笑了一笑。

  「小契,沒有時間跟他談這個。」大媽向樓屋一指,沖著謝清齋說,「你為什麼到金絲的樓屋上勾牆縫子?你安的什麼心?你這不是想變天是什麼?」

  「這,這可是我的一片好心哪!」謝清齋顯出十分委屈的樣子,「金絲的男人死得那麼可憐,老是老,小是小,做活沒有人手……」

  「我沒有下帖子請你!」金絲從樓屋裡走出來說。原來她早就靠著門框,聚精會神地聽著。

  謝清齋轉向金絲說:「請不請,常言說,遠親不如近鄰,你有難處,我也不能瞪著眼不幫忙呀。他金絲嫂,我們平常可都相處得不錯呀!」

  「謝清齋!」小契跨進了一步,把袖子一捋,「你再胡攪,小心我用大耳刮子扇你!」

  「看這這這是幹什麼?」謝清齋向後倒退了一步,「有理不在高言,咱們慢慢地說呀!」

  金絲從臺階上走下來,在謝清齋面前站定:「我問你,這東房是分給我的,你為什麼不給我騰房?說我的命還是閻王爺的哩,叫我井裡不死河裡死,這也是幫忙嗎?你們說了這話沒有?」

  「是呀,你說過嗎?」大媽厲聲問。

  「他金絲嫂,你再想想,我可沒有說過這話。」謝清齋說,「這話是我那嫂子說的。她一個婦道人家,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動起肝火,什麼話也興說。咱們這當幹部兒、當黨員兒的,可不能跟我那混帳嫂子一樣呀!」

  小契見他編法兒罵人,怒不可遏,上去揪住他的脖領子。大媽把頭一擺:「撒開他,別髒了手!」說過,又轉過臉對金絲說,「我站乏了,去給我搬條凳子,我要坐到這兒談。」

  凳子搬來了,大媽沉著大方地在凳子上坐定。

  「站過來!我告訴你。」她指著謝清齋,充滿了威嚴。

  謝清齋閃著一雙黑豆眼,遲疑地移動著腳步。

  「依我看,你這個謝清齋還不算有本事!為什麼自己拉出屎來還要吞回去呢?你要真有種,咱們面對面真刀真槍地幹,背地裡偷偷摸摸欺負孤兒寡婦,算什麼能耐?!」大媽輕蔑地笑了笑,「你不是說這東房要鬥爭你第二次才是金絲的嗎?」

  「我,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說過有什麼關係?」大媽打斷他的話說,「你還有這點膽子,那很好;可惜你太沉不住氣了,高興得有點兒早了。美國人還遠得很。就是來了又怎麼樣?按你想,美國人一來,全村人都得趴下給你磕頭,求你老饒命,把房子、地都退還給你,你又搬到大樓屋裡,吃香的、喝辣的,擺起你的威風勢派!全村人又服服帖帖地給你種地,聽你的支使!是不是?」大媽直射著他的眼睛,冷冷地笑著,「你辦不到!永遠也辦不到!想當初,你家裡又有縣長,又有團長,還有蔣介石幾百萬軍隊給你們撐腰,多凶呵!多了不起呵!你們三天掃蕩,兩天清剿,炮樓都快修到我的炕頭上來了。可是我問你,鳳凰堡的老百姓低頭了沒有?楊大媽眨一眨眼沒有?最後是誰滾蛋了?」

  大媽聲音清亮地笑了一陣。

  謝清齋拿著的報紙輕微地抖動。

  「謝清齋!」大媽提高聲音說,「你不是要同我們鬥第二次嗎?我告訴你,你要鬥多少次,我們就同你鬥多少次!諒你也知道,楊大媽是搞鬥爭出身,在這方面我是不外行的。」大媽站起身來,「今天,這不算鬥爭,這只是先給你一個小小的警告:第一,你要馬上停止一切反動活動,你要活動也由你;第二,把金絲的房子騰出來,限你半個月時間……」

  「那,那半個月不行呀,村南頭那房子太破了……」謝清齋說。

  大媽沒有理他,接著說:「第三,你奪的勝利果實,現在馬上給我送回去!」

  「嫂子,不,主任,」謝清齋說,「你看天也晚了,你們也夠累了,我借的這些東西,趕明天送回去也就是了。」

  「不,立刻就送!我親眼看著。」大媽斬釘截鐵地說:

  謝清齋偷眼看了一下大媽,猶豫了一會兒,脖子伸得更長了。

  小契用手一指:「你送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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