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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釧影樓


  秋星閣與釧影樓,兩個筆名,我是常用的。秋星閣這個名兒,我曾經用了在上海開過小書店,現在且不必去說它。至於釧影樓這個名兒。我用得最多,有好幾方圖章,都是刻著釧影樓的。人家覺得這釧影樓三字,未免有點脂粉氣,好像是個應該屬於女性所使用的。又懷疑著這釧影樓三字,好像是個香豔的名詞,有沒有我的什麼羅曼史在裡面?其實這釧影樓的名詞,我不過紀念我母親的一段盛德的事實罷了。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那一天,是舊曆的大除夕了,那時我父親從事商業,境況比較地還好。我們是習慣地在大除夕夜裡吃年夜飯的。那時的吃年夜飯,並不像現時所流行的邀集親朋,來往酬酢,因為各人自己也要回到家裡吃年夜飯,只是家人團聚,成了一個闔家歡。像蘇州那些大家庭、大家族,到那一天,婦女孩子聚在一起,常常有數十人、百餘人,不為奇。但我家吃年夜飯,只有六個人,便是祖母、父親、母親、我們姊弟二人,以及長住在我家裡的那位顧氏表姊。

  吃年夜飯已經在夜裡十點多鐘了,為的是在吃年夜飯之前,先要祀先,這便是陸放翁所謂家祭。蘇州人家,對於家祭極隆重,一年有六次,如清明、端午、中元、下元、冬至、除夕,而除夕更為隆重。

  而且也要必須等父親從店裡回來以後,然後設祭。大除夕這一天,無論那一家商號,都是最忙的一天。及至我父親結好了賬,從店裡回來,已經要九十點鐘了。吃年夜飯,照例要暖鍋,裝得滿滿的,還有許多冷盆,喝著一點兒酒,大家說說笑笑,吃完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二點鐘了。雖然大除夕的夜裡,人家有通宵不睡的,但是我們小孩子是要瞌睡了。

  母親在大除夕的夜裡,每年常是不睡的,到深夜以後,還有什麼封井(蘇州人家每個宅子裡都有井,除夕要封井,至初五方開)、接灶(送了灶君上天后,要於除夕夜裡接他回來)、掛喜神(祖先的遺容,新年裡要懸掛起來,有人來拜年,還要拜喜容)、裝果盤(自己房裡點守歲燭,供果盤,還用以待客)等等的事。除此以外,還要端正我們兩個小孩明天元旦穿新衣服。父親也還沒有睡,他在算算家庭和個人的私賬,一年到底用多少錢。

  其時已經元旦的淩晨兩點鐘了,忽聽得叩門聲甚急,是什麼人來呀?本來大除夕的一夜,討賬的人在路上絡繹不絕,甚至於天已大明瞭,只要討賬的人手提一隻燈籠,依舊可以向你追討,一到認明是元旦,只可說恭喜了。但是我們家裡的賬,早數天都已清還,並不欠人家的賬呀!

  開門看時,原來是我父親的一位舊友孫寶楚先生,形色倉黃,精神慘沮,奸像很急的樣子。問其所以,他搖頭太息,說是活不下去了。因為他虧空了店裡一筆款子,大約四五百元。這四五百元,在從前是一筆不小的款子呢,這位孫先生,又不是一個高級職員,他一年的薪水,至多也不過百餘元而已。這種錢莊上的規矩,夥友們支空了款子,到了年底,都要清還,如果不能清還,明年就停歇生意了。

  但是大除夕,是一年最後的一天,孫君還不能歸還這筆款子。即使借貸典質,也僅能籌到百餘元。假如明年停歇了生意,一家老小,靠什麼生活,況且還有八十多歲的老母,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呢。而且蘇州的錢莊是通幫的,你為了用空了錢而停歇出來的,還有那一家再肯用你呢?那末到此地步,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這一次來,當然是求助於我父親了。不過,他怎樣的會拉下這許多虧空的呢?全部是「做露水」(錢業中的賣空買空投機事業)蝕去了的。因為他是個中等職員,薪水微薄,不夠瞻家,於是想弄點外快。不想這「做露水」的事,就像賭博一樣,贏了想再贏,輸了想翻本,就不免愈陷愈深了。

  本來那種跡近賭博而輸去了錢的人,有人目為那是自作自受,不大肯加以援助。但父親和他是老友,且一向知道他為人誠實,可是到此也愛莫能助呢。父親當時向他說道:「你若早兩天來,還有法子可想,怎樣直到這個時候才來呢?」原來父親已經結束好了賬,也沒有寬裕,只不過留著幾十塊錢,以供新年之用。在新年裡,所有金融機關都停滯,一直要過元宵節(俗名燈節)方可調動款子呢。

  那末,即使我家中所留存的數十塊錢,都給了他,也無濟於事,而我們新年裡沒有錢用,倒也不去管它。如果立即拒絕了孫君吧?人家正在危難之中,不加援手,也覺得於心不忍。父親正在為難之間,母親卻招了父親到房裡來,說道:「我看這位孫先生的面容不對,如果今夜這個年關不能過去,恐有性命之憂,他不是說過只有死路一條嗎?」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父親鼓著眉頭道:「我現在手頭沒有四五百元,可以接濟他呀!假如他早兩天來,甚而至於在大除夕的白天來,我還可以給他在朋友中想辦法,現在已是大年夜的半夜裡了,教我到那裡去給他借錢呢?」母親躊躇道:「你問問孫先生,如果不是現款,也可以的嗎?」父親道:「不是現款是什麼呢?難道半夜三更,還可以拿房契田單,尋人去抵押嗎?」母親道:「何必要房契田單呢?況且我們也沒有這種東西呢。」父親道:「那末你說是什麼呢?」母親道:「難道金飾也不可以嗎?」

  父親熟視母親道:「你的意思,願意把你的金飾,救助孫某嗎?」母親道:「救人之急,我很願意的,你快去問孫君吧!」父親道:「明天是個元旦呀,大家都要穿戴,而你卻沒有,這如何使得?」母親笑道:「這有什麼關係?即使我有了,不戴出來,也由得我呀!況且那副絞絲鐲頭沉甸甸的,我真懶的戴它呢。至於老太太問起來,我會告訴她,她也是慈善而明白的人,她決不會責備我的。」

  父親很高興,擁著母親道:「你真是好人!你真是好人!」他便奔出去,告訴了孫寶楚,孫感激得眼淚只管流下。及至我母親走出去時,孫君便要向母親磕頭,母親急急避去。母親所有的金飾,份量最重者,便是那一對金絞絲手鐲,每只差不多有二兩重,此外還有一隻名為「一根蔥」較小的,此外還有金戒指,此外還有我們孩子們金鎖片、小手鐲等。母親向父親道:「救人須救徹,請孫君儘量取去就是了。」

  據估計當時的金價,除了最重的一對絞絲鐲之外,再加幾件零件,還有孫君自己借貸典質的錢,也可以張羅過去了。那時中國還沒有鈔票,要是拿三、四百塊現洋錢,卻是非常笨重的。此刻雖是金飾,丟出去就是錢,這時黃金是非常吃香的,最硬的東西,總而言之,孫君明年的飯碗是保牢了。

  孫君臨行時,向我母親說道:「大嫂!你是救了我一條性命。」他說時,在衣袋裡取出了一隻圓型牛角盒子來。裡面是什麼呢,卻是滿貯了生鴉片煙膏。他說:「我到此地來,是最後一個希望了,如果這裡沒有希望,我覺得無顏見人,借此三錢生鴉片煙畢命了。」因為孫君平素是不吸鴉片煙的人,他藏了這生鴉片煙在身邊,真是企圖自殺的意思呀。

  到了年初三,孫君到我們家裡來拜年,他神氣很高興,因為生意到底連下去了。趁著拜年,他真的向我母親叩一個頭,母親便忙不迭的還禮。我們還請他吃飯,父親陪他喝一點酒,在席間,母親便勸他:「孫先生,這些近於賭博的露水做不得了。」孫君說:「吃了這一次苦頭,幾乎把性命丟掉,幸而有大嫂相救,假如再要做那種賣空買空的勾當,不要說對不起大嫂,也對不起自己呀。」

  關於這金釧的事,孫君後來漸漸把這筆款子拔還,也需要一年多光景。母親除了兌還孩子們的金飾外,從新去兌了一對比較輕的手鐲。到了後來,我們的家況日落,父親沒有職業的時候,她還是把它兌去了,以濟家用,以供我讀書之需。我想起了這個故事,我並不痛心,我只贊禮我母親慷慨好義,慈善救人,是一個尋常女人所不肯。她是不曾讀過書的,識字也有限,而卻有這仁厚博大的心腸,我們如何不紀念她。

  這便是我題這釧影樓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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