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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讀書與習業


  在舊日的社會制度中,一個孩子到了十三四歲時,便要選擇他前途的職業了。選擇職業,大概分兩大部,一曰讀書,一曰習業。就普通一般人的常識,當然要看那孩子的資質如何?以為聰穎者讀書,魯鈍者習業。其實也不儘然,也要看他的環境怎麼樣?說到環境,便非常複雜了,因此對於兒童前途的取徑,也非常複雜。

  假定一家人家,有幾個孩子(女孩子不在其例),那就容易支配。或者由兒童的旨趣,誰可以讀書,誰可以習業,誰有志讀書,誰願意習業,決定了他們的前途。也有的人家,對於兒童,既不讀書,也不習業,富家成為紈袴子弟,窮的變成流浪兒童,這樣失於教養,要算是家長的過失了。

  我在十三四歲的時候,關於讀書或習業問題,曾有過一番討論。因為我是一個獨子,既無兄弟,又無叔伯,似乎覺得鄭重一點。但是我家中人,都願意我讀書,而不願意我習業。第一個先說父親,父親是商業中人,他卻偏偏痛恨商界。他在憤激的時候,常常痛駡那些做生意的,都是昧著良心,沒一個好人。他寧可我做一個窮讀書人,而不願我做一個富商。母親的意思很簡單,她說我生性忠厚,不能與貪很的商人爭勝。祖母卻以為我嬌養慣了,不能吃苦,習業在從前是的確很吃苦的。

  但祖母關於我們的家事,常和幾家親戚商量,那一年的新年,請飲春酒,祖母便提出我的讀書與習業的問題來,加以諮詢。第一個是我的舅祖吳清卿公,我們家庭間有什麼重要的事,祖母必定問他。可是他主張我還是習業,不要讀書。他說出他的理由來,他說:「第一、讀書要有本錢,要請名師教授,而且家中要有書可讀(自然,在他那個富室家裡都做到了)。為什麼那些紳士家中科甲蟬聯,他們有了這種優點,再加以有了好子弟,當然事半功倍了。第二、讀書要耐守,現他的父親無固定職業,而又栽培不起,倒不如習一職業,三五年後,就可以獲得薪水,足以贍家,父子二人,勤懇就業,也不愁這個家不興了。我不相信商業場中,沒有出勝的人。」他列舉了某某人,某某人等等,的確,他所舉出的人,都是蘇州商界钜子,捐了一個功名,藍頂花翎,常與官場往來,那些錢莊擋手,卻都是我父親瞧不起的人。

  可是我的尤巽甫姑丈,卻不贊成此說,他說:「現在讀書要有本錢,這是經驗之談,我不反對,若是紳富人家,科甲蟬聯,而一個寒士,永無發跡之日,這也不對。試看吳中每一次鄉會試,中式的大半都是寒士出身。再有一說,惟有寒素人家的子弟,倒肯刻苦用功,富貴人家的子弟,頗多習於驕奢淫佚,難於成器,也是有的。」姑丈也和我母親的見解一樣,說我為人忠厚,不合為商業中人。他又贊我:氣度很好,沉默寡言,應是一個讀書種子,至於能否自己刻苦用功,另是一個問題了。巽甫姑丈的話,大意如此,可是我聽了,很有些慚愧,因為我自己知道,這幾年並沒有刻苦用功,我在朱先生那裡,荒廢的時間太多了。

  那時父親便決定主意,不給我習業,而要我讀書了。還有幾件可笑的事,不無有點影響,我自從出生以後,家裡常常和我算命,在蘇州是流行的,連我父親也相信此道。朋友中有許多研究星相之學的,也並非江湖術士之流,他們常抄了我的八字去推算。及至我七八歲以至十二歲時,又常常帶我去相面,相金有很貴的他也不惜。但這些算命先生、相面先生,無不說得我天花亂墜,將來如何的飛黃騰達,必然是科名中人,榮宗耀祖,光大門楣,是不必說了。

  我是西曆一八七六年(清光緒二年)丙子二月初二日(舊曆)辰時生的。據星命學家說:這個八字很好。在我三十多歲的時候,還藏著一張自己的命書,是一位名家批的,其中還用紅筆加了不少的圈。除了他們的術語,我看了不懂之外其餘的話,都是說我將來如何發達的話,大概是說我金馬玉堂,將來是翰苑中人物,出任外省大員,一枝筆可以操生殺之權,儘管他信口開河,亂說三千,卻不知道他能算個人的窮通,卻不能算國家的命運,科舉也就廢了,還說什麼翰苑中人物,這無非當面奉承,博取命金而已。

  所遇的相面先生,也是如此說。那些江湖派的不必說了,有幾位知識階級,平時研究各種相書的先生們,也說我氣息凝重,眉宇秀朗,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不是我自吹法螺,現在雖然老醜了,在兒童時代,我的相貌,卻夠得說是富麗堂皇的。我那時身體略瘦,而面部卻不見得瘦,五官也算得端正的。還有一雙手,沒有一個相家不稱讚的,為的是手背豐腴,手心紅潤。到了我四十多歲的時候,在北京遇到了鹽務署裡一位陳梅生先生(這位陳先生以相術著名的,他曾相過邵飄萍與徐樹錚,背後向人說,這兩位將來都要「過鐵」的,後來皆驗。有人問他何故,他說,邵眉太濃,有煞氣;徐眉倒掛,作豬形。皆非善相),他也說我手可以發財。我問:「發多少呢?」他說:「可以得百萬。」我那時正在窮困,也從不作發財之夢,只有付之一笑。誰知後來竟應驗了,到了民國三十七八年(一九四八——四九),通貨膨脹,什麼法幣咧,金圓券咧,我偶然寫寫小說、雜文,一搖筆稿費就是百萬圓,或不止百萬圓呢。

  至於筆下可操生死之權,原是算命先生的盲目瞎說。然而當我最初身入新聞界的時侯,我的岳丈便極力反對,他說:「當報館主筆(從前不稱記者),就是暗中操人生死之權的,最傷陰騭。」他老先生是以善士著名的,主張一切隱惡揚善。我想:算命先生說我「筆下操生死之權」的這句也應驗了吧。但是到了民國八九年的時候,有位看相的朋友說道:「不對了!現在風氣改變了,須要臉黑氣粗,心雄膽大,方是貴人,像你這個相貌,只配做一個文人而已。」

  我的話說野了,現在言歸正傳,總之我不再作習業之想了。父親的聽信算命、相面先生的話,雖屬迷信,亦系從俗,而也是對於我的期望殷切。而且他還有譽兒之癖,可惜我的碌碌一生,了無建樹,深負吾父的期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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