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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扶乩之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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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桃塢吳家,我不能不想起一件事來,便是他們家裡的乩壇了。他們家裡有幾個密室,任何人都不能進去,除了舅祖清卿公及硯農、伊耕兩表叔之外,尤其是女人。他們家裡的女人,從未入內,我的祖母也從未進去過。他們都呼這幾間密室為「祖宗堂」(這時他家還沒有造祠堂),說是供奉他們列代祖先的神位之處。實在裡面房子有兩進,前面的一進,是供奉列代祖先的神位,安放古物之類,後面的一進,卻設立了一個乩壇。 扶乩在中國源流甚古,我且不去考據它。不過在我幼年時代,扶乩之風,很為盛行,尤其是在江南一帶。即以蘇州而言,城廂內外,就有十餘處。有的是公開的,有的是私設的。公開的人人皆知,大都是設立在善堂裡,很有許多人去問病,求事,甚而有去燒香的。私設的帶點秘密性質,不為人家所知,即使親戚朋友知道了,要去問病求方,也只能托他們主人,代為叩問的。 像吳家這個乩壇,當然是私設的了,可是私設的不獨是吳家,我們無從知道罷了。我曾問我的祖母道:「公公(指清卿公)和兩位表叔(指硯農與伊耕)常在裡面做什麼?」祖母說:「他們是在求仙方。」這個我很相信,因為他們家裡,無大無小,凡是吃藥,那個藥方,都是從乩壇上來的。除非是有大病,方才請醫生呢。 我常見清卿公早晨起來後,便到他們聽說的祖宗堂去了。就在他所住居的那個屋子天井內,靠西面開兩扇小門進去。那門平常是鎖的,要他進去的時候才開,及至他進去了,裡面又把門閂起來了。而且到祖宗堂去,僅有這一個門,除此之外,別無門可進的了。我幾次為了好奇心,總想進去看看,但恐被他們呵責,終於不敢造次。他們外面有個帳房間,管理收租米、收房金的有幾位先生,我問他們:「裡面那個祖宗堂,有些什麼?」他們騙我道:「你們的公公,裡面藏有好幾十甕的元寶與洋錢,你不知道嗎?」實在他們都沒有進去過。 但是有一天,這個秘密之門忽然對我開了。那時我不過十二歲吧,也隨著祖母住在他家,伊耕叔是病著。我正在他們書房裡讀書,清卿公忽然到書房裡來,向我說道:「你高興看看我們的乩壇嗎?」我聽了非常高興,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就說:「我願意去看看。」清卿公道:「但是有兩件事,要先和你約定。第一,這裡面是一個神聖所在,非同兒戲,必須恪恭將事,不可意存戲謔。第二,這個乩壇是秘密的,我們為了怕人來纏繞不清,不能公開,你在外面,不可向人談起。」我說:「我一定都可以答應。」 這教他們家人都驚異了,因為除他們父子三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進去的,現在卻讓一個小孩子進去了,顯得十分奇特。我也是從那深鎖的小門進去,卻見裡面的房子很大,有三開間的兩進。前一進確是他們的祖宗堂,祖宗的神位很不少,還有許多祭器等等,都陳列在那裡,後一進便是那乩壇所在了。 那個地方,張著黃色的帳幕,供著極大的香案,連所點的蠟燭也是黃色的,案上又陳列著許多黃紙。中間並沒有什麼塑的神像,只有在正中掛著一頂畫軸,那畫軸也是由一個黃色帷幕遮蔽了,畫的是什麼神佛,黑洞洞瞧不清楚,況且我從小就是近視眼,進去時,大家都是屏息靜氣的,我也不敢動問。 江南的這些乩壇,必定有一位主壇的祖師,那時最吃香而為人所崇奉的,就有兩位,一位是濟顛僧,一位是呂洞賓。大概信奉佛教的是濟顛僧,信奉道教的是呂洞賓。不過濟顛主壇的,洞賓亦可降壇;洞賓主壇,濟顛亦可降壇,他們是釋道合一,是友不是敵,吳氏這個乩壇,我知道是濟顛主壇的。 扶乩的技術,也分為兩種,有兩人扶的,有一人扶的。中間設有一個四方的木盤,盤中盛以細沙,上置一形似丁字的架子,懸成一個錐子在其端,名為乩筆。「神」降時,就憑此乩筆。在沙盤裡劃出字來。如果是兩人扶的,便左右各立一人,扶住丁字架的兩端;假使是一人扶的,一人扶一端,另有一端卻是垂著一條線,懸在空中。吳氏的乩壇,卻是兩人扶的。 假如是兩人扶的,每一次開乩,就得有三人。因為兩人扶乩之外,還必須有一人,將沙盤中所劃出來的字錄下來,這個名稱,他們稱之為「錄諭」。這吳家父子三人,他們都可以扶乩,每次總是兩人扶乩,一人錄諭,三個人是缺一不可的。但如果有一人病了,或者有事外出,這乩盤便只可以停開了。可是我們這位伊耕叔,卻是常常鬧病的,而他們又不願意招致外人入此秘密室,因此這乩盤也便常常停開了。 可是這回清卿公便看中了我了。因為我雖不會扶乩,卻可錄諭。試想:他們有兩人在扶乩,有我一人在錄諭,不是仍可以開乩了嗎?但清卿公卻顧慮著,我究竟是個孩子,沙盤裡寫出來的文字,一時只怕錄不出,硯農表叔卻力保可以擔任,他說:「這是淺近的文字,即使錯了,也隨時可以改正。」他們為了要收這個新學徒,所以教我先到這個秘密室去瞻仰一下。 這錄諭不似速寫,可以慢慢地的,聽不明白,可以再說一遍。為了這事,硯農表叔說:「不妨先行試驗一下。」於是說了一篇濟佛祖(他們稱濟顛為濟佛祖)降壇文,三四百字中,只差了四五個字,他把它改正了,便說:「可以了!」明天早晨,就可以實行。他教我:「明天早晨,不要吃葷腥,到了吃中飯吃葷,便沒有關係了。」 第二天早晨,我就實行我的新工作了。所謂錄諭者,擺一幾在他們的乩盤之傍,備有筆硯和一本諭簿。諭簿之上,每次降乩沙盤上所寫的文字,都錄在上面。錄諭是要跪在那裡寫的,他們為我安放了一個高的蒲團,矮矮的茶几,卻很合式,也不覺費力,好得不過半個鐘頭,就完事了。這一天的成績,卻覺得非常之好,他們把我所寫的來校正一下,只不過差了兩三個字。 不過在求「仙方」中,我較為困難,因為有些藥名,我不熟悉,寫了別字。但硯農表叔是知醫的人,他一向研究醫理,乩壇上開仙方,也是他主持的。於是他開了一張通常所用的藥物名稱單子,教我常常看看,到乩壇上臨開方子,他更詳細指示,謹慎檢點,也就順利進行了。 及至後來,我隨祖母回到家裡,他們的「三缺一」(這是說三人之中缺了一人),常來請我去做錄諭工作,我的父親很不以為然。母親說:「不過上午一兩點鐘的事,下午仍可以進學堂讀書。不許他去,是不好的。」我起初為了好奇心的關係,很為高興,後來也不感到興趣了。但是我的錄諭工作,也有報酬的。什麼是報酬呢!便是看戲。清卿公是蘇州的大富翁,但非常省儉,一無嗜好,連水煙也不吸的(就是喜歡聞一些鼻煙,也非高品),所好的,看看文班戲(昆劇),他以前總是一個人去的,現在帶了我同去,那昆戲是中午十二點鐘就開鑼的,有時飯也來不及吃,帶點什麼雞蛋糕乾點心之類,塞飽了肚子。所以對於昆劇的知識,我從小就有這一點。 我總疑心這扶乩是人為的,假造的,不過借神道設教罷了。但是許多高知積階級的人,都會相信這個玩意兒,我真解釋不出這個道理。最近幾年前,上海有一處有一個乩壇,主壇者叫做木道人,我的許多朋友都相信它,而這些朋友,也還都是研究新學的開明人物呢。 後來伊耕叔故世了,清卿公也故世了,只存硯農表叔一人,「獨木不成林」,他們的乩壇也就撤除了。在二三十年以後,有一次,我問硯農表叔道:「你們的扶乩,現在坦白地說一說,到底是真的呢?假的呢?」他說:「可以說真的,可以說假。」我道:「願聞其詳。」他說:「譬如在乩壇上求仙方,假使教一個一點兒沒有醫學知識的人去扶乩,那就一樣藥也開不出來。若是有醫學知識的人去扶乩,自然而然心領神會,開出一張好的方子來,使病家一吃就愈。再說:假使一個向不識字的人去扶乩,沙盤裡也寫不出來。但我們踏上乩壇,預先也並沒有什麼腹稿,並沒有謅成一首詩,那只手扶上乩筆後,自然洋灑成文,忽然來一首詩,有時還有神妙的句手寫出來。所以我敢認定一句成語,『若有神助』,這便是我說的可真可假。」硯農表叔之言,有些玄妙,我還是疑團莫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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