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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紀顧九皋師


  顧九臬先生,是我的第四位受業師。當我們遷居的時候,恰巧姚和卿先生又出外就幕去了。如果遷移了新居,於我讀書不便,可不是焦心的事嗎?後來父親探聽得張家本請了一位教師,而且知道這位先生的教書,很為認真。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不可錯過。因為我們這個時候的家境,已不能獨立請一位教書的先生了。

  先給張老太太說好,然後父親去拜訪顧先生,談得很好。父親的意思:「現在那些塾師教學生,只是要教他們死讀,讀得爛熟,背誦而流,而不肯講解,似乎不能開他們的知識。最好是讀一首書,便要把書中的道理,給他講一遍,方能有益。而且懂得了書中的意義,便也可以記得牢了。」

  顧先生的意思:「講解是要緊的,熟讀也是必須的。那些聖經賢傳,非從小讀不可,年紀一大,就讀不熟了。」他說:「將來你令郎要應科舉考試嗎?主試的出一個題目,你卻不知道在那一部書上?上下文是什麼?你怎能做文章呢?如果讀熟了的,一看題目,就知這題目的出處,上下文是什麼,才思敏捷的,便可以一揮而就了。講解自然是要緊的,但要選擇容易明白的,由淺而深方可。假使是一個知識初開的幼稚學生,要給他們講性理之學,道德之經,這是很煩難的了。上學以後,我先試試令郎的資質如何?再定教導的方法吧。」

  本來這學堂裡,已有了兩個學生,一個便是張禹錫兄,還有一位錢世兄(已忘其名),年已十六七歲了。我去了,多添了一人,共有三人,而我這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先生是願意的,多添一位學生,每年也可以收多得十餘元的束脩,不無小補,而我的加入,也可以算例外的。

  顧先生的家裡,住得很遠,是在葑門內的織造府場。(前清時代,有三個織造衙門,一在南京,一在蘇州,一在杭州。)從織造府場到文衙弄,真是從城內的東南到西北。所以顧先生要在館裡住四五天,方才回家一次。那位錢世兄呢,也住在葑門平橋,是顧先生到館及回家必經之路,因此帶出帶歸。原來錢世兄的父親,和顧先生是老朋友,年齡既大,又無妻室,把錢世兄重托了顧先生,但是錢世兄佻達性成,顧先生監督甚嚴。

  為了錢世兄年紀大了,已經開筆作文,張禹錫也十三四歲了,所以顧先生每天就要講書,我年紀最小,但在講書時候,令我旁聽。講過以後,他仍都要回講,可是回講不出,尤其那位錢世兄,結結巴巴的不知說些什麼,先生常常罵他。實在當先生講書時,他並未入耳,因此心不在焉。我在旁邊,心中想道:這幾句書的意思,我倒明白,可惜先生不來問我,不教我回講。

  有一天,也是講書以後,要他們回講,他們都講得不對。先生見我在旁邊,便問我道:「你講得出嗎?你來講講看!」我便把幾句書的意義解釋了,先生大為誇獎我。誇獎我便是斥責他們,先生說:「你們年紀如許大了,反不及一個年紀小的。」其實先生講時,他們指東話西,不在仔細聽,我卻是靜聽,所以回講得出。

  從此顧先生便特別注意我了,常常講書給我聽,但淺近的我可以明白,深奧的我可是不懂。這時候,我四書已經讀完了,就在讀五經。照尋常規例,是詩、書、易、禮、春秋,依著那個順序讀下去,但是在姚和卿先生案頭時,他就說:詩經、尚書、周易,更加使小孩子難懂,不如先讀禮記吧?禮記有幾篇較為容易明白一點,所以我那時,禮記已讀了半部了。

  父親的意思,要教我開筆作文了,因為我「三國志演義」也看得懂。而且見那兩位大世兄讀「唐詩三百首」,先生講時,我也旁聽。先生教他們讀時,我覺得音調很好聽,於是咿咿唔唔也哼起來了。先生也教我買了一部「唐詩三百首」來教我讀,先讀了五律:「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高興得了不得,從睡夢中也高吟此詩,好似唱歌一般。

  當時中國兒童的文藝教育初步,最為奇特,第一步就是對對子。最先是兩字對,以後便是三字對、四字對、五字對以至七字對。這其間便要辨四聲,每一個字,都要知道它的平仄聲。如果不知道,不是問先生,便要去翻字書,須要弄清楚那個字是平聲還是仄聲。對對也得辨明平仄,譬如「紅泥」對「白石」,那是平仄協調,假使「紅泥」對「黃沙」,因為「紅泥」與「黃沙」四字,同為平聲,便不協調了。

  對對子到了五個字,便要成一句子,而且「仄仄平平仄」,就要調起平仄來了。這時候,也可以開始做詩了,五字一句,先做二十字,不管你通不通,謅成一苜,先生便給你改正。為什麼要做五言詩呢?原來每逢考試,總有一首試帖持,五言六韻,或是五言八韻,因此從小就要練習起來。這八股八韻的考試制度,先把兒童的腦筋,凍結起來了。

  大概開筆作文,總是先做詩,後作文,這個傳統,不知從何來的。不過我在這四句詩約略可以謅成的時候,顧先生便教我作文了。作文為了預備考試起見,便要學作制藝。(名曰「時文」,又曰「八股文」)最先做「破承題」,其次做「起講」,隨後做「起股」「中股」「後股」,才得完篇。但顧先生卻不如此,他教我先做一百字以內的小論,題目也是出在四書上的,第一篇是「學而時習之論」。

  我在顧先生案頭,很有進步,顧先生對我,也循循善誘。當時的作文,不是像現代那樣用語體文的,我至少對於文言文的虛字,算是已弄通了。大概有兩年多光景吧,這其間有個波折了。原來這位先生是張氏延請的,我不過是附讀而已。張氏老太太因為她的兒子進境很遲,說先生偏愛了我,這位老太心窄嘴碎,時時冷言冷語,我祖母聽了,便不服氣,以為她們自己溺愛,學業不進,卻遷怒人家。於是在我十三歲的春初,就拜了我的表姊丈朱靜瀾先生為師了。

  顧九皋先生是一位道學家,平日規行矩步,目不邪視。他每日要寫幾行「功過格」,把每日自己的行為,為功為過,寫在一本簿子上。這本寫「功過格」的簿子,鎖在書桌的抽屜裡,不給人家看見,我們卻千方百計想去偷看他的「功過格」。有一天,他的抽屜忘記鎖了,被我們偷看了,中有一條寫著道:「今日與年輕女子作戲謔語,記大過一。」我們看了都大笑,以為顧先生是一位「迂夫子」。

  自從我出了他的書房門,又過一年,他也辭館了。好像他曾經出了一次門。一直到我進學那一年,照例,要抄考試的文章給教我作文的師長看,到他家裡,他非常客氣,將文字加圈,加上讚譽的評語,還送我到大門外。後來我為饑寒所驅,奔走在外,一向不曾去謁見先生。直到一九三一年的時候,我在南京,有一位同鄉談起說,蘇州有兩位共產黨,都是顧九皋先生之子,現在已被捕入獄了。我想顧先生是一位道學家,怎樣他的世兄是共產黨呢?如果嫌疑輕,或者可以想營救之法。因為那個時候,嘉興沈家,有一位學生(沈鈞儒先生的侄輩),也是以共產嫌疑被拘,我是受了沈定九之托(定九為鈞儒之兄),向陳公洽(儀)說項,托他在憲兵司令部保出來的。到了從南京回上海時,我特地在蘇州下車,訪問此事,他們告訴我;這還是前年的事,那兩位世兄,一位已瘐斃獄中,一位釋放出來,現在不知何往了。至於顧先生則已逝世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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