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沉默之島 | 上頁 下頁
五三


  晨勉陪多友去小酒館。晨勉並不相信人的靈魂會尋索舊路,如果真能夠,她最願意回到的地方是這間小酒館,快樂的河岸。

  在一個充滿離別的城市,人人得而選擇走開,晨勉的靈性降到穀底,她無法離開這個島,沒有理由離開。她像一個單細胞植物,沒有腳。

  從祖那裡回臺北後,晨勉就沒辦法睡,跟祖的母親一樣,她患了嚴重失眠。她打電話給祖,祖永遠不在,等於宣告失蹤;晨勉隱隱感覺到,祖以這種方式告訴她一件事:他自己深陷在恨的情緒裡無法釋懷,他不能原諒晨勉。

  至於他恨晨勉什麼,晨勉也就了然於心。答案不久揭曉,晨勉收到祖寄給她的一封信,附上晨勉帶去的他父親死亡登記。

  祖在信上說,他不是一個偏執的人,但是他深深覺得晨勉嚴重犯規,她站在一處不敗的地位,等於重力推他母親落海,而他母親的精神反應已無法游泳求生,他說──

  晨勉,我會不知道我父親可能已經死亡的事嗎?但是我母親事實上是行屍走肉之身,她根本失去了理性,完全活在演戲的空間,而且嫺熟於那樣的環境,為什麼不能容忍一個瘋掉的人呢?我這樣取悅你,但願你能明白我的心思,諒解我母親,你卻殺了她,也殺了我父親一次。我已無父無母,我最重視的一件事卻與你情感相違,你千里迢迢跑來殺我母親,晨勉,你何至於如此?我已無法見你。

  晨勉亦無法再見一個那麼憎惡她的人。她無法再見他的另一個理由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孩子是祖的,但是祖卻那麼恨她,一種悲劇必須一再重演嗎?祖的母親恨祖的父親。祖的孩子有祖的血統,帶著先天恨她──恨母親的血統。更讓晨勉恐懼的是,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懷孕?這胎兒是誰來轉世?以祖的母親的意志力,或者晨安的陰沉,都有可能。她從來不相信前世今生,這次,她無法解釋。

  如果胎兒是祖的母親轉世,她不能想像這一生的糾纏,那是她的孩子,卻是祖的母親,孩子若是長得像祖,就是像祖的母親,她下輩子都將面對一張她不能同意的臉孔,與一個惡魔的成長。

  如果孩子是晨安來尋求與祖聯繫之路,晨安孤高與她不容的個性,他們這一生,做姐弟都沒有緣份,何況母子,她若生下這孩子,將使她更孤獨。

  她不再見丹尼,唯有拿掉孩子,否則有生之年,她都會希望為孩子找到真正的父親。另外一個理由是,這樣對馮嶧不公平,這段日子馮嶧不在,事實明顯,她瞞不住他。馮嶧即便能接受這件事,她不能如此沒有良心,欺負一個對她真心誠意的人。

  多友已經離開臺北,如以往,他在離開時,開玩笑重複:如果你懷孕了,請一定告訴我。

  晨勉說:「你明明知道跟我有關係的不止你一個。」

  多友:「由我來判斷。」

  在三月往機場的高速公路兩旁,杜鵑花期剛開始,晨勉送多友去機場,多友說他獨來獨往慣了,他自己可以走。晨勉堅持,她說:「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多友,謝謝你毫無理由的站在我這一邊。」

  多友說:「怎麼會毫無理由。你是我唯一作過愛的東方女孩,你別忘了。」

  「以後不會了。這是我另外一件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晨勉不知道那時候祖的母親或晨安已經在她子宮裡逐漸成型,她只想到失眠,並且疲倦於不斷發生事件。

  她生命中的房間已經空了下來,將不再有男人。一個人一生能作多少次愛?

  「四百次。」晨勉記得這樣回答祖,並不多,但是她與祖與多友四十次都沒有。

  馮嶧回到他們的房間以後,晨勉將一切發生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她終於藉由敘述,將自己這一生情結理出一條路,必然的發生,她完全不由自主,無路可走。

  馮嶧同意陪她去拿掉孩子,他對晨勉說:「你生命的本質並沒有變,沒有人能使它改變。」

  晨勉去醫院那天,當她進入麻醉狀態,眼前一道光由她眉心注入,她知道自己毫無意識,但是清楚聽到金屬相撞的聲音,痛徹生命,世界一片混沌,地心引力強制拋棄她,她聽到那三句預言的原始聲音告她:「我將宣告你死亡。」她將死亡。生命不再站在她這一邊。

  晨勉由醫院回家路上已是深夜,她在醫院昏厥過去,沒有危險顧慮以後,醫生才讓她出院。

  春天的深夜向來是最迷人的一部分,清涼安靜,每一個人是月光下完整獨立的島。她無法離開她的視線,失眠正在遠離她,她有一股沉睡的渴望。

  重返她的家,她將勢必留在那裡,這是她心甘情願的選擇。

  晨勉記得很清楚,祖曾經問她為什麼喜歡島,她說:「這裡有我要的一切。」

  她仍願意重複一次:「在這裡,我很容易碰到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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