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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七

  從沙家店鎮子往東跳過四五個山頭,半山腰有幾個窯洞,當年住過人,後來老鄉們放柴草用。它如今成了三十六師師長鐘松的避難所。

  鐘松從山坡上的指揮所走下來,渾身濕透了,褲腿、衣袖上粘滿泥巴,這位中將整編師(軍)長,沒有少跌跤。昨天到今天,他像被心火燒焦了似的,臉上起了很多皺紋。那一條條的皺紋從眼角拉到臉腮,像是用鋼筆畫上去的很多粗線條。網著血絲的眼睛噴著怒火。

  鐘松進了窯門,他的旅長、參謀長,還有一個團長都在那裡等他。他雙腿叉開,提著兩個拳頭,誰也不看。眼眉像抽風一樣直動彈。

  將校指揮官們一個個滿身都是黃泥巴,他們的眼光都集中在鐘松身上。那些眼睛都是充血的、緊張的、焦慮的。只有那個團長雖然漆黑的臉上濺了點泥汙,可是滿不在乎,仿佛在場的人,只有他有獨特的魄力和膽識。

  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機槍聲,空氣顫慄著,有幾個軍官像觸電一樣,渾身一動,伸長耳朵諦聽。討厭啊,雨後的槍聲特別清脆,特別刺激神經。那個團長,沒有伸長耳朵聽,也不驚奇。他在打量鐘松。鐘松的臉色是堅決嚴厲的——他外邊穿一件草綠色卡嘰布軍官服,內邊套件士兵的黃布軍服,貼身是陝北老鄉的黑粗布爛棉襖。

  「他為什麼穿件老百姓的衣服?啊,我們隊伍打了敗仗,他就可以化裝逃跑!這小子呀……」這個新奇的發現,才讓那位團長著實發慌了。他鼻孔一張一張地直動彈。

  鐘松有時把手放在前額上,閉著眼,像是頭痛。地上鋪著張地圖,他趴下去,飛快地掃了一眼,罵道:「共軍,可惡!狡猾!可惡!」

  那位旅長很沉著地說:「天不作美呀!要不下雨,我們或許已經推進到烏龍堡了。」

  鐘鬆氣瘋瘋地怨天罵地:「陝北,最落後!我打了多年仗,像陝北這樣可惡的地方我沒有見過!我沒有見過!遍地是山,風雨無常,老百姓刁頑極了!」

  那位旅長後邊的一個人插話:「現在看來,劉子奇指揮的一二三旅,就不該遠離我師主力先向烏龍堡推進。」

  鐘松說:「我不是請各位來作無謂的埋怨!這幾天蔣主席和胡先生,把很大的希望放在我和諸位身上……現在,現在我們要特別沉著!」

  鐘松的參謀長,走近地圖,說:「沙家店實際上已處於敵人包圍之中——」鐘松打斷參謀長的話,說:「被包圍?說這話為時過早,現在只能說有被分割包圍的危險。我已命令劉子奇不顧一切犧牲,率領一二三旅冒雨從烏龍堡返回來,向沙家店靠攏,向我們靠攏。」

  一個軍官說:「沙家店與烏龍堡之間,已發現敵人,子奇兄恐怕不能靠攏我們。」

  鐘松一步搶前,惡狼似地吼道:「你昏了?共軍實力情況,難道我們一無所知?沙家店與烏龍堡之間的敵人只是少數箝制兵力。共軍,共軍向來是高度集中而不分散兵力的。我要諸位保持冷靜,且勿誇大敵情,且勿誇大敵情!」

  那個旅長說:「如果劉軍長有同舟共濟的精神,率領他的五個半旅尾隨劉子奇向我們靠攏,則萬無一失。可是劉軍長來電稱:大雨阻隔,不能行動。」

  鐘松說:「大雨阻隔不能行動?我會記住這筆賬……不怕他保存實力……胡先生已電告他,二十日——明天下午不能到達沙家店,就要把他提交軍事法庭審判。還有,胡先生明天要坐上飛機,在沙家店的上空,指揮我各路大軍……」他東看西瞅,又說:「諸位,為了慎重起見,我們要在沙家店堅持一天暫不東進。堅持一天毫無問題,我的部下是能打的,是有犧牲精神的。胡先生也答應派全部空軍支援我部!」

  那位旅長問:「這就是說,固守待援?」

  鐘松說:「固守待援。積極的,積極的,我們盡力搶佔沙家店周圍的山堡。這樣,這樣,敵人如果向我軍進攻,就讓他一個一個奪取山堡,我們即可換來時間。現在,時間,時間……各部搶佔山頭後要死守……與陣地共存亡。不論哪一級軍官,擅自放棄陣地,就地槍決。不是本人無情,而是處境萬分危險。望諸位傳達我的命令,直至士兵!」

  緊急召集的旅黨委會議開了二十分鐘,就結束了。幹部們都在焦急地等著陳旅長回來,因為旅長到野戰軍司令部開會去了。

  有的幹部在議論昨天的大雨和未來的戰鬥,有的幹部坐在地上,用拳頭支住下巴,苦苦地思量什麼。

  旅長陳興允一進窯門,幹部們的眼光,嗖地都集中到他臉上,像是立刻要從他臉上看出:昨天的戰鬥是爛包了,可是明天怎麼辦呢?

  一連串的問話擁到陳旅長耳邊:

  「旅長,還打不打?」

  「旅長,敵人呢?溜了嗎?」

  ……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問:「老陳,看見彭總了嗎?他說什麼咯?繼續打嗎?昨天一敲打,引起什麼變化?」

  陳旅長哈哈大笑。他爽朗的笑聲,在這窯洞裡長久而怪中聽地迴旋著。他取出一支煙,把煙的一頭在煙盒上磕碰著,悠閒地說:「我在野戰軍司令部遇見一個同志——鄭世德。他以前在一二〇師司令部工作,這裡認識他的人很多,他剛從晉西北過來。他說:這幾天賀龍司令員正在黃河邊忙著工作。賀老總問到我們旅好多同志,特別問到籃球健將衛毅。抗日戰爭中,我們一二〇師有個著名籃球隊,叫『戰鬥隊』。衛毅是10號,和一位劉大個打『後衛』。賀老總誇獎說,這兩個『後衛』像兩座鋼筋水泥的碉堡。是不是,你們說呀!」

  楊克文說:「你看的是舊皇曆。現在衛毅不是打『後衛』,而是打『前鋒』——在西北戰場上衝鋒陷陣啊!不管怎麼說,賀老總對衛毅的印象是蠻好的。」

  衛毅微微聳了一下肩膀,淳厚的面容上有點發紅。他,憨厚地笑了笑說:「三七年冬我剛參軍,賀老總就看上了我這個大個頭。後來硬是把我從偵察隊調到師司令部當參謀。這樣要組織師部的人打球就方便了。從解放戰爭開始到現在,再沒有看見賀老總,而且連一封信也沒寫過哪!」

  陳旅長說:「賀老總會原諒我們的。他知道我們忙,也知道我們懶!」

  幹部們心裡著急,很想快點知道明天的仗怎麼打。但是大夥從陳旅長說話的神氣和臉色看來,情況像是還不太壞。陳旅長說:「我們到了野戰軍司令部住的村子,彭總還坐在樹下邊和老鄉們談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圍攏他。有一個小孩還爬在他背上,數他頭上白了的頭髮。老鄉們給彭總講什麼種莊稼啦,陝北的山啦,秋天的雨啦。彭總笑著,像聽得蠻有味道似的。後來,彭總和我一道向他住的窯洞裡走去。他說:『陳興允同志,我們要像掃帚一樣供人民使用,而不要像泥菩薩一樣讓人民恭敬我們,稱讚我們,抬高我們,害怕我們。泥菩薩看起來很威嚴、嚇人,可是它經不住一掃帚打。掃帚雖然是小物件,躺在房角裡並不惹人注意,但是每一家都離不了它。』彭總還一邊走一邊學著說陝北的方言土語,講述這裡的人情風俗。」

  幹部們都互相瞧著,臉上顯出興奮、感動和思索的神情。

  陳旅長走到地圖跟前,說:「我們毛燎火燒的,總部的人倒像是放了假似地悠閒。同志們,並沒有開什麼會議,彭總只是分別和去的幹部談了話。彭總集中力量消滅敵整編三十六師的決心不變,計畫不變,總的部署不變。」

  旅政治委員楊克文問:「老陳,可是昨天大雨打斷了常高山戰鬥以後,我們的力量、部署暴露了,彭總的意圖也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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