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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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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全有說:「不走?山頭上的敵人要往下一窩,會把我們包餃子的!」 周大勇用拳頭搗著山洞的土壁,說:「敵人會把我們包了餃子?敵人把你唬住咯?」他歹毒的聲音中,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威逼。實在說,他是因李江國他們不知下落而發火,可是他把滿肚子的火氣朝馬全有頭上潑! 馬全有蹲在地上,背靠山洞的土壁,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他臉上的肉,一股一股地突起來。他的心像放在燒紅的鐵上,說:「連長,你我跟敵人拼死拼活,也有些年月了。你記一記,我多會在危險面前眨過眼?我要能把自己的心拿出來……」他用雙手托住頭,嘟嘟囔囔地說:「真不頂讓敵人把我撂倒,撂倒了還省心!」 周大勇喊:「你想邪咯!」 「叭叭!」山頭上,放了兩槍;還有馬在嘶叫。馬那顫抖的嘶叫聲,夜裡聽來,讓人寒心。周大勇又沉重又緊張地說: 「我們就是剩下一個人也要在敵人千軍萬馬中殺個七進七出,不要說我們手裡現在還有這些歡蹦歡跳的戰士!」他那鋼一樣的聲音,在這小山洞裡衝撞。 馬全有說:「一兩個人目標小,你帶個戰士爬出去吧!傷患俘虜統交給我,就是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為什麼?」 馬全有說:「你要在這裡出了差錯,那我們怎麼去向黨交代?我們怎麼有臉見人?」 周大勇冷笑了一聲,說:「你口口聲聲說保護我,我的命特別值錢?」 馬全有說:「你頭上的傷……血也流了不少!反正……」周大勇說:「反正你不要蹲在這裡跟我爭辯。你去,看押俘虜去!」 馬全有怯生生地說:「我總覺乎著——」周大勇冒火了,說:「覺乎著什麼?你蹲在這兒,我去看押俘虜!」他一骨碌爬起來,因為起來得太猛,所以頭暈眼花,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地往上飄。他手撐住牆,定了定神。這工夫,馬全有早走出了山洞。 馬全有消失在黑暗中以後,周大勇反倒後悔:「訓」馬全有「訓」得太沒道理。他又希望跟馬全有緊緊地依偎在一塊。帶慣兵的人,手裡兵少心裡就空曠曠的,膽量也不夠使,連睡覺也睡不穩。 九 按節令說,現在剛立秋,可是長城邊的夜裡,風砂滾滾,天氣冷得怕人。 周大勇跟受傷的戰士們,讓寒冷、饑餓、疲勞和傷口的裂痛煎熬著! 半夜時光,周大勇讓通訊員小成跟衛生員三牛,用被子把山洞口捂住,把昨天晚上繳獲到的蠟燭點起來。他到小河裡用水壺提了些水,給傷患們灌了幾口,就又走出山洞。周圍的山頭上有敵人燒起的營火。東山那邊有槍聲、手榴彈響聲。東邊的天空還有敵人打起的照明彈跟信號彈。「大概李江國他們不讓敵人安生,跟敵人幹起來了。」周大勇心情沉重。是咯,傷患們跟這八十多個俘虜,今黑間,是出不了這條山溝啦! 他在河槽裡,碰見馬全有。馬全有提著衝鋒槍來回巡遊。 他的衣服讓露水浸濕了。他那剛烈的形樣,讓周大勇的勇氣、信心增長了。周大勇叮嚀說,千萬不能讓俘虜逃跑一個,要不,就會走露消息。 馬全有說:「不會,除非他插上翅膀。」 周大勇回到山洞裡,三牛、小成都不見了。 小鬼三牛跟小成,想揀點柴火在山洞裡給傷患們煮點稀飯,可巧碰見馬全有。馬全有把兩個小鬼訓了一頓,說,燒火做飯那是成心暴露目標。 馬全有跟戰士們合計了一下,把各人身上所有的乾糧都收集起來,交給兩個小鬼,讓他們轉給傷患們。這些寶貝,還是昨黑間襲擊敵人的時候揀來的。大夥兒給小鬼們叮嚀,這點乾糧只夠傷患們塞牙縫,可是強似沒有啊! 過了半個鐘頭,三牛、小成回來了。小成進了土洞,不聲不吭蹲到地上。周大勇當是小鬼們跑累了,也就沒理睬他們。 三牛從口袋掏出來幾塊雞蛋大小的乾糧,分給了傷患。 周大勇問:「哪裡來的乾糧?」 三牛說:「這是昨天夜間……」他在想法子編瞎話。小成連忙搭上說:「那是馬全有他們剛才揀來的。約摸是敵人在山頭上行軍,把乾糧袋摔下山坡……」周大勇知道,兩個小鬼在胡扯,這乾糧定是戰士們湊合來的,也沒細追根由。他問:「你們沒有吃點?」 小成說:「吃了,吃得可多!」 三牛也瞎吹:「啊呀,嚼上指頭大那麼一點,就香得能咽了舌頭!」 三牛一邊說,一邊嘴唇還吧咂吧砸拍。可是當他把最後兩塊乾糧悄悄地放在連長頭邊,猛一抬頭,眼黑頭暈,山轉地動,撲通一聲,栽倒在周大勇身邊。三牛又饑又冷又累,昏過去了! 周大勇把小鬼抱起來,忙叫:「三牛!三牛!」三牛睜開眼。他那一雙黑溜溜的眼珠,疲乏地轉動了幾下。周大勇把那兩塊乾糧放到他口邊。三牛說:「連長,我不餓。你吃!全連人就靠你啊!」 周大勇緊緊地摟著三牛,看他那小孩子的可愛臉膛。三牛那疲勞、饑餓而削瘦的臉膛上,顯出十分嚴肅的神情。這嚴肅的臉色跟他十五歲的年紀很不相稱。周大勇覺得心酸! 周大勇走出山洞。半個月牙,吐出寒光。山頭上的敵人時不時地放兩槍。他想算:「拂曉,敵人一出發,我們就翻過東山找見李江國他們,便很快地去趕主力部隊。我們的主力部隊一定在這方圓活動。」這工夫,他特別想李江國跟馬長勝帶的戰士們:「興許,他們這會正在棘針林裡爬著摸敵人的哨兵!李江國會怎樣替我們操心啊!馬長勝那牛性子,大概更憋住氣在發凶!」 周大勇回到山洞裡,心裡焦急煩躁地亂翻騰,說什麼也合不攏眼。 他身邊的幾個傷患,怕連長替他們操心,都圪吱吱地咬牙,忍受傷痛,只有他們在昏迷中或睡夢中,才不自覺地呻吟起來。 一個叫黃尚清的重傷患,生命快要終結了。他不停地喊: 「冷呀!冷呀!」周大勇很想燒起一堆火,讓他烤一烤取暖。但是不敢燒火,火光會招來危險。周大勇把自己的破衣服解開,把黃尚清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胸膛暖著黃尚清的胸膛。他緊緊地摟著黃尚清。他的體溫傳到了他身上,兩顆心臟挨著跳動。周大勇覺著,黃尚清是自己的戰士,是自己的同志,是自己心連心的親人。啊,如果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分給臨死的戰友,那該多好啊! 黃尚清有氣無力地呻喚著。周大勇感覺到黃尚清的心越跳越沒勁了。一股寒冷的感覺,通過周大勇的脊樑骨,鑽進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他的心被縛到一個想法上:「他完咯!」他把手塞在黃尚清衣服下麵按著心臟,咽氣了,那心臟也不跳了。生命緩緩地離開黃尚清。周大勇搖著黃尚清,又叫了幾聲……脊背靠著土崖,還是緊緊地抱著黃尚清。他有好一陣沒有動,也沒有感覺,腦子是白茫茫的一片! 猛然,黃尚清的形樣顯在周大勇眼前,他歡跳歡蹦地要求突擊任務……是啊,就在今天擦黑,黃尚清傷口痛得厲害,周大勇用鹽水給他洗了洗。可是再有什麼辦法?黃尚清的兩條腿浮腫發紫。他知道自己要離開人世了,就說:「連長,我真的要完了?」他要周大勇把他枕著的一件襯衣拉出來。那件白粗布襯衣,讓汗水漬成油黑的了,兩隻袖子破成絮絮,前襟上有一片血。他說:「連長,我要犧牲了,這一件襯衣就留給黨,算作個紀念!……」突然他把臉捂在襯衣上,哭了: 「我,我不能,我……」他的思想跟死亡在撞擊:自己沒有立過什麼大功,更不是什麼人民功臣,簡直什麼事都沒來得及幹!……怎麼能…… 周大勇輕輕地把黃尚清的屍體放下。他挨著黃尚清,並排躺在地上。 長漫漫的夜。風搖著溝槽裡的樹梢,吹進山洞。山頭上有敵人燒起的營火,遠處有一陣陣的機槍聲。 時間,在痛苦的思慮中,緩慢而沉重地行進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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