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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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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太陽讓沙漠吞沒了,一陣陣涼風吹來。老鄉們的煙囪裡冒出淡淡的青煙。女人們把洗鍋水往豬食槽子裡倒。有些個老鄉,坐在樹下抽旱煙,消散整一天辛勤勞動帶來的熬累。戰士們,有的坐在老鄉大門外的石床上擦槍,有的把紙壓在膝蓋上寫信,有的把破衣服撕成條條打草鞋,有的幫老鄉打水、碾場、挑糞。到處都是歌聲和快活的笑談聲。 寧金山穿著襯衣、褲衩,正幫老鄉挑糞。他近來有了戰士們那種毫無掛牽的樂和勁了。他覺得胸懷寬暢,生活中那些黑影子不見了,四處都是明亮歡樂的。他有一種心願,一天比一天強烈,那就是想多做點事情。 甯二子滿臉通紅,他跑到一棵樹下,喊:「哥,快來!」 甯金山看寧二子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當是他闖下什麼亂子了。 寧二子喊:「動作快點,看你磨磨蹭蹭的!」 寧金山把糞擔放下,沉下臉,說:「忙啥!」但是他心裡實在高興。他覺著,二子現在看來才像個青年人。他像是看見了他弟弟七八年以前的樣子。那陣,二子是十二三歲的孩子——他忠厚、老實,可也像一般孩子一樣:好奇、好動、好熱鬧。 寧二子打參加部隊那一天起,他就覺得他心裡發生了不平常的事情。從他出生到世上,別人不把他當人看,往後,他也覺著他是下賤的人。像祖祖輩輩的窮人一樣:受苦、受累,直到多把脊樑骨累斷了,兩腿伸直,那還不是像灰塵一樣沒人注意。可是從他進了第一連那一天起,就感覺到他是個人。這一發現讓他心思滿肚子,渾身是力量。因此,他在「隴東戰役」中,作戰英勇,立了一大功。 兄弟倆靠一棵大樹,肩靠肩站著。 寧二子把臉靠近寧金山的肩膀,呼哧呼哧地出氣,叫: 「哥,哥!」 寧金山偏頭看,只見二子臉紅脖子脹。他感覺到二子的心嘟嘟地跳,心想,二子一定有了喜事,這喜事跟自己還有關聯。他問:「啥事情嘛?」 二子一下跳到寧金山對面,臉差點挨上寧金山的臉,說: 「哥,俺,嘿,從哪說呀!這麼的,哥,俺要求入黨了!」 寧金山擺過頭去,長出了一口氣,像是他有一種心痛症。 他把盯著他的寧二子撥拉開,說:「二子,你要求入黨?好事,好事!你可向支部提了沒有?」 寧二子不看他哥哥那副架勢。他覺得,他哥給他熱烘烘的心裡,潑了一瓢冰水。他哥剛才用手撥拉開他的時候,他腳下的土地就自動地移開了。他跟他哥當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二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入黨的事提過了,兩個黨員同志也跟我談過了。他們說,俺經過兩個戰役的考驗,表現好。黨小組討論那陣,俺也參加了!」 寧金山一把抓住二子的胳膊,問:「小組可通過啦?」 二子覺得他哥把他的胳膊扼得生痛。他用了很大的勁,才壓住滿肚子的火氣,說:「沒通過!」 寧金山問:「為啥?為啥?」 二子覺得他哥是裝模作樣。他用腳把地踢了個小土坑。猛的,他向前跑了幾步,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踢了一丈多遠。二子說:「小組沒通過,這用不著誰替俺操心。小組會上,黨員同志們說了,俺再經過一個時期考驗,把階級覺悟再提高點,就可以入黨。俺寧二子好容易才找到這一條道兒。俺就是把命拿出來,也要……反正俺知道路該怎樣走!」他狠狠地把帽子扯下來擦汗。 甯金山向二子跟前搶了一步,盯著二子,嘴唇抽動。甯二子看他哥的臉,又可怕又汙眼。他說:「入黨的事,你沒有興頭聽就拉倒。給,這正是家裡來的信。」 寧金山機械地接住信,連看也沒看。他像僵了一樣,前胸搶前,站在那裡。過了好一陣,他像是清醒了,又坐到樹下拆開家信來看。那信上指頭蛋大的字,蹦蹦跳呢。甯金山看了前一行忘了後一行。那一行行的字,也不停地變換位置,正像這幾天演習班進攻的情形一樣:有時候班長帶上大夥一路縱隊向前跑;有時候又急速的各個躍進;有時候,前面橫著一條壟坎,班長手一掄,大夥嗖地趴在壟坎下,拉開相當遠的距離。 寧金山勉強地看了幾遍,總算看懂了。信上說,父親前年就領上一家人過了黃河,到了解放區。如今分到了地,脫離苦海。父親在「鄉農會」當主席,母親也捎帶著做點婦女工作。前些日子,父親碰到一個退伍的榮譽軍人。這人原來在西北野戰軍「英雄部」一營當文書。他說,甯金山、甯二子兄弟倆在第一連工作,家裡人聽了很高興;母親哭了。再嘛,希望火速給家裡打封信。寧金山自從讓國民黨軍隊繩捆索綁拉了兵,到如今有好幾年了。這幾年,他沒日沒夜地想念自己的家,想念自己骨肉相連的親人。現在接到了家信,可是快活的心情和他早先設想的差多了。 他望著二子說:「你看,他們有著落了。家裡分到了地,這可是咱們祖祖輩輩也沒夢到的事!」 寧二子說:「哥,家裡分到了地,這自然是好事情。可是這土地是有了共產黨的領導,才分給咱們的。這一件重要事,你倒不提!」 寧金山的臉色唰地煞白。他說:「二子,連你也不曉得我的難過?二子,我比你受的苦多,我比你走的彎路多!我難受,二子,我不成器!爹和媽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我拉扯大,他們指望我走正路……我,我誰也對不起!」他蹲在地下,雙手抱著頭哭了,哭得肩膀抖動。 寧金山哭了一陣,心裡清爽了點,他說:「二子,這封信交給指導員,請他在隊前念念,讓同志們也知道,咱們一家人是怎麼活出來的!」 二子這陣子心裡也挺難受,剛才,自己誤會了哥的意思。哥,多活了幾歲,多背了點包袱,自己沒有很好地幫助他,反倒冷言冷語刺他的心,這哪裡像個共產黨員!他覺得,他已經是個黨員了。 他倆不言不語地向連隊走。二子想給他哥寬寬心,就說: 「哥,前天指導員傳達:大反攻開始了,劉鄧大軍過黃河了。爹的信上說,他們正忙著支援前線,我捉摸就是支援劉鄧大軍過黃河吧!」 「嗯,准是。」甯金山想起劉鄧大軍渡過黃河這件事,心裡就樂了。他說:「二子,你看咱們全國各戰場配合的多好,就像是一個人的胳膊腿兒一樣。我們在這裡吃點苦,猛一想心裡挺不痛快,要往全國一看呢?心裡可樂開了。原來我們翻山過嶺一步一步踏沙窩都是有大作用的。懂得這個,人幹起工作來就特別有心勁。我過去不懂得這些,常把自己看成一個普通當兵的,真是!」 甯二子看看他哥,只見他眼裡高興地閃光。他說:「哥,指導員說,劉鄧大軍反攻了;陳賡兵團在山西又打得很急;蔣介石要調援兵,可是我們把胡宗南吸住,他想抽兵又抽不動。這俺才知道『三邊戰役』的勝利意義。哥,實在說,過沙漠的工夫我還沒想到這些個。」 「對嘛,一個戰士要常想到這些個,他就倒在沙窩裡也是心甘情願的!」王老虎的慢悠悠的聲音。 寧二子四處看,不見人。寧金山繞過草堆,只見王老虎蹲在一棵大樹下,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遠方天空飄浮的雲彩,微微地吹著口哨。 王老虎笑嘻嘻地說:「你兄弟倆談得可夠熱鬧啊!」他左邊放兩件衣服、兩雙舊鞋、麻繩跟針線;右邊放兩封信。他膝蓋上放兩片紙,像是縫補罷衣服、鞋子又在寫什麼。 甯金山偎在王老虎跟前說:「我跟二子說話,你統聽到了?班長!我剛到部隊的工夫,聽見李江國從天南說到海北,很奇怪也也很煩膩。那時光,我成天想自己鼻子下邊那一擰擰事,覺著啥也沒味道,如今可不同,老覺乎著——」王老虎從衣服兜裡掏出小煙鍋,一邊往煙鍋裡裝煙一邊說:「老覺乎著心眼裡挺痛快,是嘛?好戰士他總是痛快樂和的。相比說,東北打了勝仗,他就覺著像咱們西北打了勝仗一樣;山東有個戰士當了英雄,也就像他自己當了英雄一樣;指導員講話說,蘇聯又蓋了多少新工廠,他心裡也樂得不行;實在說,就是天邊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就像他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樣,他統關心。你捉摸捉摸,看我說的對不對。」 甯金山思量,王老虎的話聽了叫人喜歡,可是這種感情自己還沒有體驗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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