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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六

  太陽向隴東高原上噴火。路上的燙土發燒。蟬兒耐不住熱,在草叢裡、樹枝上,不歇氣地叫喚。

  高原下邊的川道裡有一條小河。這小河是繞著環縣城流下來的。河邊有一簇簇小樹林子。樹下的蔭涼地裡,有些個戰士在開會。河裡有些個戰士邊洗澡邊打水仗,他們歡樂的喊聲,遠處都能聽見。

  周大勇從河邊走上來。他穿了件剛洗過的粗布襯衫,兩隻袖子卷在肘子上邊;提著一條手巾。

  周大勇在隴東高原上,經過近一個來月的行軍打仗,臉色黝黑,筋肉更結實,精力也更旺盛了。他邁著大步往連部走,看來又健壯又愉快。他經過一棵棵的大樹邊的時候,總要停住腳站一站。天空飛過的小鳥,起勁地叫:「旋黃,旋割!」

  他以為那鳥兒在樹上叫,就抬起頭眯著眼,在樹下轉圈圈。他想從樹葉的空隙間,瞧瞧那叫「旋黃,旋割!」的鳥兒是什麼形樣。瞧了半天不見蹤影,他揀了塊石頭扔上去,也不見鳥兒飛起來。他沒奈何地走開了。邊走邊回頭看,心想:最好晚上爬上樹去捉一隻。可是,它晚上准在樹枝上住嗎?說不定它晚上在麥地裡鑽著哩;那鳥兒一定鬼的很!

  「孩兒,你就有這份閒散心腸!來,吃一碗涼麵!」周大勇走進連部駐紮的院子,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房東老太太。她端一碗涼麵,站在那裡,笑嘻嘻的又和善又親熱。老太太說:「你又要說『不吃』,是不是?我的大小子土地革命的時光就當了紅軍,這陣還在咱們隊伍上哩。你住在我家,就跟我兒回來一樣啊。你再要虛情假意地說『不吃』,我就要把你趕出我的門。看你敢不敢!」

  周大勇滿臉稚氣,調皮地瞪大眼,說:「老媽媽,你說服不了我的肚子!剛吃了晌午飯,肚裡連口涼水也添不進去。飯不吃,情分我可領啦!」

  老太太惱啦:「這才叫領空肚子人情!你不吃就不吃吧。

  從今向後,不管你也不管是你們連部的人,都不准幫我們擔水呀,劈柴呀,割草呀!你們誰來動手做活,我都不答應!」

  周大勇貼著老太太的耳朵說:「老媽媽,王指導員回來,我們一道去你家裡吃飯,只要你能管得起,我就吃十八碗!」

  「那就好!」

  老太太看周大勇襯衣上有個鈕扣吊著。她從針線包裡拿出個針,說:「孩兒,我給你綴兩針。」她邊綴邊說:「孩兒,瞧你這四棱四整的個子,機靈的眉眼,你辦工作定是能行的!」

  「能行?好你老人家哩!瞧,瞧,老媽媽,那是你家的公雞嗎?嘿,多俊樣啊!怎麼我在這裡住了好幾天,都沒有看見它呢?」

  「孩兒,你沒看見它,它可看見你啦。我說,你們該不會再走了吧?」

  「這可說不上來!」

  老太太說:「你們要開走了,丟下我們這老的小的不管,咱們毛主席曉得了,能跟你們了得?」她綴好鈕扣,用牙咬斷線,說:「前些日子,人都慌啦!我謀劃:咱們邊區是咱們共產黨的老根本,還能白白地叫敵人占去?沒過幾天,你們就開來啦,叫人喜歡不盡!」

  周大勇想,自己從小失去了家,失去了爹跟娘,可是到處都是自己的家,到處都是關照自己的爹跟娘。他心裡流動著愉快幸福的感情。

  老太太走開好半天,周大勇還坐在那裡。他背靠土牆,眯著眼,拔了根嫩草在嘴裡嚼著。老太太剛才給他綴鈕如的動作跟說話的神氣,喚起了他孩童時期的生活印象。

  那天是端午節,是他交十歲的生日。家裡剛分到田地,還分到幾件土豪劣紳的衣服。娘的心緒特別好,就把分到的一件細布長衫給他改做成一套衣服。端午節的先一天黑夜,他就樂得睡不穩,第二天天不明就爬起來,穿上新衣服。娘還給他胳膊綁上了紅布條,說這算是一個紅軍了。他樂得連粽子也不想吃了,連雄黃酒也沒喝,像脫韁的馬一樣,跑出了門,就跟一幫小孩子在池塘邊用泥巴打仗。眨眼工夫,他那身藍臻臻的衣服,倒讓泥染得花裡胡哨了。越玩興頭越高,他跟孩子們比賽爬樹,他*#踥/oo踥/oo地爬上爬下,新衣服扯得稀爛。

  回去,娘一看,躁啦,把他按倒在地,一陣好揍啊!他性子強,躺在院子裡從前晌哭到後晌。娘把他的衣服洗了,坐在院子裡縫補。娘又不忍心看他哭,把他抱攏來,邊補衣服邊講故事。

  那是多美的故事啊!說是在過去那老遠老遠的年頭,有個會作法念咒的活神仙,神通廣大。他能呼風喚雨,也能旋轉天地。能伸手摸著天,也能變成個指頭長的小魚。莊戶人不曉得他的能耐。得罪了他。有一天,他抓了一把草往河裡一扔,啊呀!都變成了魚。莊戶人都跳下河去摸魚,末了,誤了收莊稼。過後,人們知道了他的本領,有什麼事都求他。那活神仙有一副好心腸:有人求他幫助,他慷慨相助。有一年,天上沒雨,河也幹了,莊戶人活不了,都求他來搭救。他把自己的手指割破把血朝空中一灑,大雨唰唰下,河水潺潺流。旱災過去了,可是插秧的季節也快過去了。莊戶人那個急呀!他們又求活神仙。活神仙用棒子頂住一個篩面蘿子,太陽便在空中不動,到莊戶人插完秧,他把蘿子一取掉,忽撒一下,天黑了,眨眼工夫,報曉的公雞也叫喚了。

  周大勇聽娘講了這個故事,成天想找那個活神仙去學法念咒,連做夢都夢見他:五六丈高的個子,力氣大得出奇;很有同情心,可是很嚴厲……他時常做這個夢,一直到參加工農紅軍。

  接著,周大勇又想起許多孩童時期聽到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娘在小小的油燈下,一邊做針線一邊講的。那時,更深夜靜,寒風吹過樹梢,窗外的星星忽眨著眼。有的是隔壁的老奶奶一邊紡線一邊講的。她雙目失明,看不見世界的光彩。所以,她除了講那有趣的故事以外,還特別喜歡聽那單調的紡車聲,和那夏天晚上的蛙聲、蛐蛐兒的叫聲。有的是村西頭的白鬍子老爺爺講的。那時,天麻麻黑,他割完稻子,坐在水渠邊背靠樹幹,邊講故事邊望他旱煙鍋裡的星火。有時,他講著講著停住了,老半天不吭聲;有時,他活靈活現地一口氣講到底……

  他們用那善良優美還有點沉重的音調傳述出的故事內容,都是按照他們樸素的心願、想法隨時增減的。但是這些故事給那純潔而稚氣的孩子,帶來了多大的智慧和幻想啊!有些人,即使活到滿頭白髮,而他孩童時期的印象:親人的音容,古老的傳說,家鄉的流水景物,連家鄉給了他的苦難,都深深地留在他的記憶中。像周大勇這些人,不僅沒有因長期的戰鬥生活消磨掉那些樸素的記憶,而且是更強烈。因為他感覺到這記憶中的事物,是包含著辛酸的生活,沉重的勞動,美好的願望和那不能遏止的生命力量。

  指導員王成德從團政治處開會回來,看見周大勇背朝門坐在桌子邊寫日記。他伸長脖子從周大勇肩頭上望下去,只見他寫得又快又齊整。

  猛然,周大勇覺得,有人在他脖子上熱呼呼的吐氣。他扭過頭,臉差點和王成德的臉挨著。

  周大勇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把日記本子一合,用胳膊壓住本子,說:「你刺探軍事秘密?」

  王成德說:「我剛回來,這個戰役也沒趕上參加。你也不正正經經地給我談談情況,老是趴在桌子上寫呀寫呀的。來!讓我看看,你到底寫些什麼玩藝。」

  周大勇一手擋住王成德的手,一手壓住日記本,說:「寫得烏七八糟!」

  王成德奪過日記本,翻了幾頁看:

  六月二十一日環縣城郊今天團司令部召開連以上幹部會議。會上,團政治委員報告了隴東戰役的情況:我們野戰軍,突然出現在隴東高原上,把馬家匪徒打了個沒法子招架。激戰半月多,消滅了許多敵人;隴東分區南北三百多裡東西四百多裡,除慶陽城的敵人還沒掃清以外,全部收復了……會上,有幾個幹部眉眼皺得像喝了黃連水,直喊困難,說什麼部隊疲勞得撐不住。有的人還說:「我們營裡有不少戰士,在河邊洗衣服,洗著洗著,就打瞌睡滾到河裡去了。因此,要求休息一個時期。」李政委才回答的妙:「我們到這世界上來,不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戰鬥……同志們,三兩天部隊就要行動。我們西北野戰軍又要來個突然向北進軍,通過沙漠地帶,收復三邊分區,再次捕捉胡宗南的幫兇——馬鴻逵匪徒……同志們,戰鬥的生活告訴我們:偉大的目的會產生無窮的精力;艱難困苦會增加人民戰士的光榮……」走!打!這就是目前生活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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