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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老漢一條胳膊直溜溜地吊著像是壞啦,走起路來顛顛跛跛的,可是看起來腰板挺硬朗。他說:「也該長個眼嘛!不論誰,你都當外人看。」

  周大勇瞅瞅這老漢,偷偷地吐了吐舌頭。

  周大勇知道:自己主力部隊在拿下蟠龍鎮以後,已經轉移到安塞縣真武洞一帶休整。他問:「到真武洞還有好遠?」

  老漢伸出四個指頭說:「四十裡頂多不少,咱們陝北就是路便宜,你大放寬心的走吧!」

  這老漢,鬍子和兩鬢的頭髮都花白了。寬大的方臉,高顴骨,長長的眉毛快要蓋住了他那深眼窩。雖說是個殘疾人,說話聲音可氣剛剛的。

  這位老人路過那些被敵人燒毀的村莊的時候,總要停住腳,眼珠子發直地看一陣,可是不長噓短歎也不說話。他跟周大勇說話的時候,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聽,他總是按照自己要說的一直說下去。

  周大勇那尊敬人的態度跟那穩重而又知趣的說話,讓這位脾氣很倔的老漢喜愛起他來了。老漢有時瞅瞅周大勇,表示他對自己子弟兵很滿意。他的話也比較多啦。

  老漢說:「孩兒,咱們毛主席,總是把咱們老百姓掛在心上的。人家勸他過黃河,他總不去。讓我說,毛主席還是到河東去安穩。炮火連天的,他老人家要是有個一差二錯,咱們該指靠什麼?唉!提心吊膽的,生怕咱們毛主席遇上什麼兇險,天塌下來。可一陣我又謀劃:毛主席真是過了河,咱們心裡又空蕩蕩的。孩兒,我是二心不定呀!」

  周大勇說:「是啊,老伯伯,戰士們知道毛主席指揮全國解放戰爭,還和我們一道行軍、打仗、淋雨,也急得什麼似的……老伯伯,你放心,咱們毛主席要留在陝北,那准有大道理。他老人家謀慮的事情,定沒差錯。」

  老漢說:「你的話也在理。孩兒,我問你點事,你不要笑話我腦筋不開。」他瞧瞧周大勇,像是表示:孩兒,我能問你就是信任你。

  「人家都說,蔣介石、胡宗南在西安開會,咱們毛主席立在咱們陝北的山上就能看見,也能聽見他們說話。日子長啦,敵人也知道了。他們不開會了不說話,有什麼打算就寫在紙上,可是咱們毛主席一算就知道敵人的心思啦!」

  周大勇笑了,說:「老鄉們說這話的人可多咯。老伯伯,沒有這麼回事。咱們毛主席看敵人,當然是看到他骨頭裡去了。可是照你的說法,毛主席就成神仙啦!」

  老漢冷冷地看了周大勇一眼,很不滿意。他一字一板,字音咬得很重,說:「這一陣兒打仗,張口露牙都是秘密。你呀,把我當外人看,不說實話。我曉得,咱們毛主席不是凡人。白軍剛占延安,毛主席就在青化砭、羊馬河、蟠龍鎮,劃了三個圈圈。我們村裡還有人親眼看見來。那一陣,人還想不開毛主席的用意。後首一打仗,這才曉得:咱們毛主席在那裡劃個圈,敵人走到那裡就倒楣。我問你,聽說咱們毛主席又劃了好些個圈,這可屬實?」他的口氣倔強而自信。像是,對這千真萬確的事實,他並不需要從周大勇口裡得到證實,只是希望知道這件事怎麼發展了。

  他的臉,是嚴肅、固執的,凝然不動的。

  周大勇想解釋:我軍能打勝仗,那是因為憑藉著偉大的毛澤東軍事思想和人民群眾,而不是別的。但是為什麼要解釋?自己聽見老鄉們講說這些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對這樸素虔誠的信念有什麼辯駁的必要呢?

  周大勇回想起戰爭中陝北人民對自己部隊的幫助,他對這老漢更產生了一種尊敬、親切的感情。他說:「老伯伯,咱們陝北人民為了自己部隊消滅敵人,什麼風險的事都敢幹。你知道李振德老漢吧,他,可真是一位英雄!我們部隊上的政治工作機關,把他老人家的事蹟,印成書教育戰士哩!」

  老漢說:「那值不得提。劉志丹同志領我們幹了多年革命;打一九三五年到如今,共產黨和毛主席又教育我們十來年。你說,老百姓就是幫助自己隊伍做上一星半點事情,那還不是自己的本分!」

  周大勇說:「你老人家說得好簡單啊!沒有李振德老人那份自我犧牲的精神,我們部隊就很難取得青化砭戰鬥的勝利!」

  老漢感動地看了周大勇一眼,說:「四十五天,咱們就接連消滅敵人三個旅。這麼,敵人是支撐不長的!」

  周大勇覺得老漢有意把話岔開。他說:「這,你說的對。

  可是,你對李振德這位英雄的看法有問題。李振德老人活著的時候你可見過他?」

  老漢說:「過去……如今……啊,同志!李振德呀,他死不了。他捨不得咱們共產黨的新世道。要是天遂人願,他還想活百兒八十歲哩。」

  呵,話裡有話。周大勇忙問:「老伯伯,按你的說法,莫非李振德老人還在世?」

  老漢咽了一口唾沫,像是無意談下去。

  周大勇看這老漢神氣不對勁,更疑惑了。他焦急地問:

  「老伯伯,他當真在世?現在在哪裡,說呀?」

  老漢磨磨蹭蹭地說:「說……我說是……就是我嘛!」他又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吞吞吐吐,就攤開說:「我就是李振德!」

  周大勇心裡湧起了強烈的高興、感動、驚訝的情感,可是又不太相信。他拉住李振德老人的手,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好一陣,說:「老伯伯,你真是……人家不是說你老人家跳崖歿啦?」

  「李振德老英雄,在我們佇列裡」的消息,急速地從部隊行列裡傳下去了。歡呼聲、致敬聲,像波浪一樣:從前面流下去,從後邊湧上來。

  周大勇跟李振德老人談了一陣,他才瞭解:青化砭戰鬥那一天,李振德老人,不給敵人做事,抱著他的孫子跳了崖。他的小孫子拴牛犧牲了。李振德老人,在當天後半夜讓遊擊隊救出來。他昏迷了幾天幾夜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野戰軍的醫院裡了。

  李振德老人說,他的大小子叫李玉山,以前當區長,現在帶領遊擊隊。他那死去的孫子——拴牛,就是李玉山的後代。二小子乳名叫滿滿,前些個日子,報名參加正規軍,聽說在新兵團受訓,好久也沒資訊了。

  周大勇說:「巧,可巧!老伯伯,我認得李玉山。前幾天,我還見他來。他是一個可好的同志,常幫我們搞糧食、動員民伕擔架;還和我們一塊兒打仗。」

  李振德說:「打起仗,一家人就四離五散了,親娘老子也見不上自己的兒女。你前幾天還見玉山來,我倒一個來月連他的蹤影都見不上。唉!如今,一家老老小小的擔子都落到我肩上啦!累得我,不能分身給公家辦事!」

  周大勇問:「你老人家的家,現在住在哪裡?」

  李振德艱難地搖頭,說:「著實說,還有什麼家哩!能拿動槍的人,都參加遊擊隊啦。我那老伴引上兩個孫子,逃到羊馬河西邊,在親戚家裡落腳。羊馬河一帶,敵人常騷擾,不是好落腳的地方。我謀劃:過幾天,把我老伴跟孫子們送到北邊我大女兒家裡去。敵人這一下來,我看再不會到北邊去啦。」

  「你大閨女出嫁到哪裡?」

  「清澗城北邊的九裡山!」

  周大勇說:「你老人家把家搬到那裡也好,免得東奔西跑,擔驚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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