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一二


  嚴肅緊張的空氣,在陣地上流動。陣地上靜得像幾百年沒人去過的古廟一樣。

  戰士們有的貼住耳朵談什麼;有的蹲在壟坎下,輪流抽那最寶貴的煙頭;有的緊縮著身子,抱著槍,輕輕地呼吸著。

  「趕快敲打起來吧!我心裡實在癢癢的不行。」

  「這陣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安生,只有稀裡嘩啦地幹起來,我這心跳勁才能收煞!」

  「聽,聽!手榴彈錚錚響,它要發表意見啦!」

  突然有三架戰鬥機劃過天空。敵人的飛機在青化砭地區繞了幾個圈子,順著山溝俯衝下來,掃射了一陣,向遠方飛去。

  戰士們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敵人的飛機,一直到看不見。

  「注意,敵人!」這命令聲很低,可是有的人聽到了,有的人感覺到了。戰士們因為太興奮、緊張,心沖到喉嚨門快要蹦出口。天氣挺冷,可是大夥頭上直冒汗。

  最前面負責觀察的少數戰士們格外著急、興奮,全身火辣辣的。看!上午十點鐘的時光,一片黃煞煞的敵人從南朝北湧進了溝:前面是尖兵,後邊是大隊人馬,順公路大搖大擺地推進。山炮、迫擊炮、重機槍,都在牲口上馱著。當官的騎在馬上,一搖一晃地舞動馬鞭子,好安逸呀,簡直像遊山玩水哩!騎在馬上的軍官,有的還往兩邊山上瞭望,賊頭賊腦的;有的雙手撐在腰裡,像思謀什麼;有的腰幹挺得筆直,望著前方,看起來蠻威武。一溜一行的士兵,背著笨重的行囊,扛著步槍、躬起腰低垂著頭走,像是累得慌。有的士兵把步槍當扁擔,挑著行李。有的士兵扛著輕機槍,連槍衣也沒脫。有一個士兵,槍梢一晃把當官的馬驚了。那當官的調轉馬頭,用鞭子朝那當兵的頭上猛抽……

  周大勇帶著幾個戰士,在山沿上一個隱蔽的地方觀察。他那鋼板似的胸脯貼在掩體的胸牆上,用兩個鐵一樣的拳頭支住下巴,緊盯著溝裡的敵人。這就是胡宗南匪徒!就是這一夥土匪佔領了我們黨中央和毛主靠住的延安!周大勇牙咬得吱吱響,臉色通紅,鼻孔扇動,眉頭擰成一條繩。

  敵人殘暴可恨,敵人安然自在的樣子更可恨!

  「用刺刀挑,才解恨!」馬全有的聲音。

  「用手榴彈,把這狗操的搗成肉餅!」馬長勝答話了。

  「糟糕!」李江國沉不住氣了。

  「留神!」王老虎命令。

  寧金山怯生生的聲音有點發抖:「班……班長……」周大勇猛地縮下身子,說:「不准吱聲!」

  原來敵人派出的側翼搜索部隊,順著兩翼的山頭搜索著前進。有百十來個敵人端著衝鋒槍,向「英雄部」陣地上走來了。敵人邊走邊射擊,還嘰哩哇啦地叫喊:「出來!出來!不要裝蒜,我們知道你們人不多。」

  周大勇看得分明:有些戰士沉不住氣,就要開槍。但是,在這節骨眼上,只要有人打一槍,敵人的烏龜頭往回一縮,日夜期待的勝利就忽地飛去了,一切心血都白費了!可憎的敵人還是向戰士們接近……

  王老虎看起來滿不在意。他低下頭綁鞋帶子,那雙手呀,可緊張地打顫。

  馬全有急得直流汗,他一邊綁鞋帶一邊低聲提議:「連長,敲打起來吧!」

  周大勇猛擺手,低聲喊:「胡說。彭總有命令:前面部隊打響,我們才能打。我們是堵屁股的呀!」

  馬長勝不停地咽唾沫。他說:「連長,不打槍,上去用刺刀解決他。」

  周大勇很凶地瞪了他一眼,說:「你不打槍敵人打嘛,一打槍就把鍋砸咯!」

  李江國兩手在大腿上搓著,好像渾身起了風濕疙瘩,癢得撐不定:「祖宗呀!活受洋罪,心要炸了!活受洋罪,心要炸了!」

  王老虎不眨眼地盯著敵人,說:「沉住氣!」

  一秒鐘啊頂一年!

  周大勇使勁地抓住自己胸前衣服,臉紅彤彤的,黃豆大的汗珠順臉潑拉拉地淌下來。

  怎麼辦呢?敵人搜索部隊離我們部隊偽裝的重機槍陣地,只有三百公尺……二百五十公尺……戰場上所有的人都閉住氣,盯著這一股敵人!這當兒,真希望像戰士們擺龍門陣時說的一樣,能夠有什麼「罩眼法」遮住敵人的眼睛。但是,不管你怎麼樣想,敵人還是向前走。再過半分鐘不開槍就不行了……猛然,敵人這股側翼搜索部隊,進到離重機槍陣地一百八十公尺的地方,亂打了一陣槍,又折轉向我伏擊部隊右前方走去,而且敵人跳過一個山頭,順山梁直向北走去了。戰士們都長出了一口氣,陣地上有輕輕的笑聲。但是因為人們太驚奇、太高興,心跳得更凶了。這時候,只有這時候,戰士們才覺著脊背上的汗水,濕透了棉衣。

  戰士們高興得你擠我,我戳你,多樂和多熨貼啊!暖融融的陽光,照著神秘的戰場和愉快的臉膛,照著粗壯而嚴肅的大炮和精幹而調皮的機關槍。

  王老虎那稍長的臉,因為興奮,漲得通紅。他提議:「我說——嘿,我的棉衣像冰淩一樣貼在身上!……我說,給這些敵人記一功。」

  李江國說:「你們說國民黨腐敗不好,我看,也還不能完全那麼說!」

  馬全有忽地轉過身子問:「你放這一炮什麼意思?」

  李江國說:「這還用問?你看,那一群傢伙,不是馬馬虎虎地幫助了中國革命?這不是國民黨腐敗的功勞嗎?」

  一陣不出聲的笑。

  王老虎擦著頭上的汗,拉長聲調說:「照我看,杜魯門把他的全部家當拿出來,也把蔣介石打扮不成人樣子!」

  馬長勝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自己的胸脯,說:「癩狗扶不上牆搝!」

  接著,戰士們就爭論,有沒有「運氣」這玩藝。有的戰士說有,並舉出他在戰爭中遇到的「怪事」,證明他的看法。

  可是大多數戰士說,相信「運氣」,就是「迷信腦瓜」。猛的,連長周大勇低聲喊:「同志們,注意!」

  戰士們一個個都伸長脖子瞪起眼看,敵人差不多全部進到大溝裡了。他們凝神屏氣,好像盯著一個轉眼就要劇烈爆炸的什麼東西。陣地上罩著讓人呼吸困難的悶氣。這種悶氣掩蓋著焦灼、渴望、緊張!

  大約,又過了十來分鐘,前邊一二十裡的地方機槍「噠噠噠」響了。

  隨著這槍聲,憋在人心裡的那股氣,一下子給爆發了;那看來寂靜和空虛的陣地,也一下子給翻騰了:青化砭上空,槍榴彈爆炸了,冒起一團團的黑煙。槍聲、炮聲一齊吼叫起來。

  我軍各種火力,壓在敵人頭上。敵人混亂了。

  青化砭的川道裡,煙霧騰騰……

  「沖呀!」

  「同志們!沖呀!」

  戰士們像猛然暴漲的山洪一樣,向山溝中沖下來了。

  青化砭左右山頭上的衝鋒號,激昂地吹起來。一個小司號員站在一個最高的山頂上,揚起頭鼓起全身氣力吹號,那號上的紅綢子還隨風飄動。

  趙勁他們團的任務是堵住敵人的屁股,所以戰士們直向敵人進來的溝口飛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前面就是勝利,是溝也跳,是崖也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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