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保衛延安 | 上頁 下頁


  王老虎口裡噙著小旱煙鍋,蹲在工事裡,不聲不吭。看來,他粘粘糊糊的,像是天塌下來也休想讓他著急似的。他眯著眼,瞅著自己的嘴邊的小煙鍋。像是他那五寸長的小煙鍋有說不清的妙處,他正在集中注意力研究它。

  戰士甯金山心神不安地問王老虎:「一班長!你說,這裡離延安才幾十裡路,咱們好多萬人趴在這裡,敵人就不知道?」王老虎眼睛不離自己的小煙鍋,慢騰騰地說:「哼,忙什麼哩?心急吃不成熟飯。你要懂得:咱們耳靈眼亮,敵人呢,是聾子瞎子。」

  寧金山怯生生地說:「班長!兄弟參加咱們解放軍還不上一個月,可是提起打仗倒不外行……」他看王老虎穩堰堰地磕著小煙鍋,就想不透:為啥王老虎他們就相信敵人一定來?照他的想法,這一仗不准能打上。國民黨的隊伍打仗,也精得很,他還能睜大眼睛朝刀刃上踏?再說,國民黨的隊伍都是美國人出主意指揮,帶很多美國大炮,厲害得多呢!寧金山抬頭看看天空敵人的偵察機,他不光對這次戰鬥沒有心勁,就是他跟上人民解放軍一直打下去,會打出什麼名堂,心裡也很嘀咕。

  馬全有不知為了什麼事情,一下子就給冒火啦。他瞪著虎彪彪的眼,左臉腮上的一條寸把長的傷疤也變紅了,喊:

  「你窮叨咕什麼?我拔掉你的舌頭!」

  甯金山一看馬全有那兩隻眼角下吊的眼,以為馬全有沖他發火。他心裡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猛的,馬全有旁邊一個戰士氣鼓鼓地說:「怎麼的,你倒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好,咱們支部會上見。」

  甯金山知道馬全有跟那個戰士爭論啥事情,跟自己無干。

  他松了一口氣,心裡熨貼了。

  這當兒,太陽快落山了。紅彩霞把連綿起伏的山頭,染得紅豔豔的。成千上萬的烏鴉飛過天空。戰士們嘁嘁嚓嚓地說,烏鴉是世界上最敗興的東西!

  來上鉤的敵人,還是無影無蹤!

  第三天夜間四點鐘,部隊又往青化砭的山頭上爬。山坡上,左一路右一路的隊伍,插來插去,除了戰士們的腳步聲和刺刀磕碰手榴彈的響聲外,一切都靜悄悄的。

  部隊四點半進入陣地。趙勁在電話中和旅指揮所聯絡罷,坐在一個小土洞裡抽煙。

  團參謀長衛毅順壟坎走過來。他老是興頭挺足的,像是他有使不盡的精力,用不完的心勁。他彎下腰鑽進團指揮所的掩蔽部,一條腿跪在地下,立刻就給各營打電話,要他們檢查戰鬥準備工作。他放下電話耳機,說:「團長,楊主任說他到一營去了。」說罷,他叫來一參謀跟電話排長,吩咐了些事情,又對趙勁說:「團長,我到彈藥所去檢查一下,十分鐘就回來。」

  趙勁沒吱聲,心想:讓他去吧,衛毅這樣人是不會讓自己有一分鐘閒空的。趙勁走出掩蔽部,順壟坎向北走去。有的戰士在挖防空洞,有的用樹枝偽裝工事,有的低聲談話,有的背靠壟坎拉鼾聲。猛然,趙勁看見遠處有手電筒閃光,他罵:

  「這不是成心給敵人通消息?倒楣的傢伙!」就朝那閃光的地方走去。

  戰士們蹲在潮得濕漉漉的工事中,從半夜趴到拂曉,從拂曉趴到太陽露頭。

  「今天,就看今天了!」戰士們都這樣擔心地想。他們那缺乏睡眠的臉上,罩上一層焦慮的氣色。指揮員們,有的長久地望著樹影,樹影像是根本就不動;有的盯著手腕上的表,時針、分針就像睡著了。時間,在人們無限焦慮中,仿佛就壓根兒不行進似的。

  「達達達達……轟!轟!」猛然,青化砭通向延安東川的溝口那邊,傳來槍聲跟手榴彈爆炸聲。戰士們全都抬起頭,伸長耳朵,渾身的汗毛孔,都張開了。大夥驚疑地互相瞧著,誰也不說話;可是各人心裡都在猜測:糟糕!大概敵人跟我們的偵察員們幹起來了,大概敵人發覺了我們埋伏的部隊。嗨,敵人就在青化砭溝口,勝利看起來很近;可是呢,勝利像是還在千里之外似的!

  太陽打東邊山線上升起了一竿子高。延安東邊的大川道裡,死沉沉的不見人的蹤影。風不吹樹不搖,天地間的空氣,像是凝結起來永不流動了。遠處的天空,影影糊糊的有幾架敵人飛機在繞圈子,大約是偵察什麼哩。

  延安東川,離青化砭南溝口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村子。村子裡的老鄉們都跑光了。

  這工夫,從小溝岔走出來一位叫李振德的老人,手裡提著像短棍子一樣的旱煙鍋,朝村裡走去。他六十來歲,身材高大,肩膀挺寬,方臉上的顴骨很高,長長的眉毛快要蓋住那深眼窩了。花白的鬍子隨風飄動。

  前四五天,每天麻麻亮,村子裡的人就上山躲敵人,上燈時光才回來。李振德不信敵人能占延安。家裡人白天上山躲藏,他總不去。過去的經驗,他反過來調過去思量了好多遍:敵人進攻了幾回邊區,哪一回可打進來過?三月十九日那天,人家傳言送語:敵人當真占了延安。他說:「延安是好占的地方?那是咱們毛主席住了多年的地方啊!」村長給他講了我軍退出延安的情形,他還說:「土地革命那一陣,你還吃飯不知饑飽哩!年青人,沒經過陣勢。你呀,淨聽那些逃難的人瞎說亂道!」話是這麼說,究其實呢?李振德從聽到敵人占了延安的消息,就成天價坐在村邊崖畔上,望著大川裡的道路。往日,那條路上車馬來往,行人不斷,直到後半夜,還能聽到馱炭駱駝的鈴鐺聲。如今呢,那一溜一行逃難人用雙腳*#起的霧濛濛的灰塵,遮住了人民政權帶來的一切繁榮景象。他整夜,前後思量合不攏眼。一鍋煙的工夫,他就成十次心問口口問心:「我們土地革命那陣兒可有幾根爛槍呀!如今,我們氣勢多大啊!白軍敢來?它能招架得住?」他再瞧瞧自己多年來血一點汗一滴置買的盆盆罐罐,鍋灶農具,這麼,他對目下的時勢,就盡從好的方面去看、去想。

  昨晚間,他的大兒子李玉山托人捎來口信,要他跟家裡人一道上山躲敵人。李振德心動啦:「玉山說要躲,可就要躲。

  他呀,很精明,謀慮事情總沒差錯。」他對他的大兒子有一種特別的信任。李玉山在上川當區長,去年冬天因為工作努力得了獎。那時節,李振德捋著鬍子向人誇:「我家幾輩子人,就數玉山有出息。從我往上數三輩,都是黑肚子,『李』字好歹認不來。玉山嘛,還能扛起竹竿胡畫劄。土地革命那陣兒,玉山跟上我們赤衛軍拾子彈殼哩。如今,這後生倒當了模範區長啦!」

  今天臨明,李振德打算跟上家裡人上山躲敵人。他正要起身,自己部隊上的一個偵察員跑來,請他作嚮導。還說有點要緊事情,千萬請他老人家勞累一趟,不要推辭。李振德一聽,躁了:「請我帶路?革命倒像是給旁人革哩!你聽著,我老漢多會都是把公事放在私事前頭的!」

  偵察員笑著說:「對,對!算你老人家對革命有認識。走吧!」

  李振德臨出門的時光,他的老伴說,家裡人去北山躲敵人。可是他返轉來,在北山沒找見人影。想必是敵人沒來,家裡老老小小也沒出來。他這樣推想,毫沒道理。但是他那熱窯暖炕,吸住他的想法,腿不由人就向家裡移。

  他走到離延安東川姚店子村還有三四裡路的地方,頭髮一根根地直立起來。我軍撤走了,敵人還沒來,像那戰爭中常見的真空地帶一樣:這裡空蕩蕩的,看不見煙筒冒煙,聽不見雞叫狗咬,沒有活氣!他走在這地區,心裡發毛,仿佛這裡每一秒鐘都可能發生天崩地塌的禍事。他對自己的膽怯勁生氣:「太平日月把人嬌慣壞啦!」

  他走了二三裡路,進了自己的村子。村當中的崖壁上新刷上了鬥大的字:「共產黨萬歲!」「不做亡國奴,不做蔣介石的奴隸!全邊區的男女老少,武裝起來,消滅敵人!」「堅壁清野,餓死敵人,困死敵人!」村子裡打掃得很乾淨,四處都光溜溜的,連一根柴草棒也沒有了。他想,就讓那千刀萬剮的賊來把窯洞背走吧!他正朝自個的家門走,聽見飛機怪叫著從頭皮上擦過去,接著就是轟轟的爆炸聲。姚店子村起火了,黑煙冒起了!姚店子村正西五十裡就是延安城。他望著延安的上空,那裡灰濛濛的。但是,他覺著延安這一陣兒也是火光沖天。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什麼日月……唉……毛主席……毛主席,你該不會遇到什麼兇險吧!」他昏花的老眼中,流下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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