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劉桂蘭知道這是真的了。過門以來,半天不見郭全海,她就好像喪魂失魄似的。如今他要走了,去參軍了,她嘴上說:「好,那你去吧。」心裡卻酸一陣,兩個胳膊軟綿綿,抱著的小馬崽子,從她懷裡滾下來,摔倒在炕上,蹄子亂踹,想爬起來。它連跌帶晃地站起來一會,又摔倒了。頭正擱在劉桂蘭的盤著的腿腳上,一滴冷冷的水珠掉在它的晃動著的長耳丫子上,接著又一滴。它不知道這水珠是啥,不知道這是婦女的別離的眼淚。

  郭全海把小煙袋別在腰裡,過來替劉桂蘭脫下棉襖,扶她躺下,他也解衣躺下來,腦瓜擱在炕沿上,低聲說道:「別哭,你一哭,我心就亂了。參軍的人有的是,打垮蔣匪,我就回來的。蕭隊長說:『蔣匪快垮了。』」

  劉桂蘭還是哭泣著。郭全海往年打鬍子的那股勁頭又湧上來了。他心一橫,罵起來了:「你哭啥,要扯腿嗎?要當落後分子嗎?」

  劉桂蘭用手背擦乾眼淚,說道:「我不哭,我不哭了。」

  但是不聽話的眼淚還是像斷線的珍珠似的,配對成雙地往炕席上掉。她接著哭溜溜地說道:「我也知道,你去是對的,不用跟我說道理。我就是個捨不得。咱們在一塊堆的日子太淺了。」

  郭全海打斷她的話說道:「往後在一塊堆的日子多著呢。」

  劉桂蘭手擦著眼窩又說:「我要是男人,跟你去多好。」

  「在家生產也當緊。咱們合計一下,家裡還有啥活要幹的,明兒開大會,我就報名了。」

  劉桂蘭腦瓜靠緊他胸脯,黑髮抵住他的下巴頦。她低聲地說:「家裡事倒不用惦記,咱們宗宗樣樣都有了。你這一去,不知有幾年?」

  「快了。蔣介石跟他的美國爸爸,都不抗打。一兩年後,打垮蔣匪,就能回家。我准掙個功臣匾回來。」

  「衣裳鋪蓋,啥也沒有收拾好呀,還得幾天吧?」

  「那不用你操心,啥也不用帶。這一報名,三兩天就走。你怎麼的,又淌眼淚?婦女都不結實。別哭了,聽小雞子叫了,咱們再躺一會,就得起來了。忘了告訴你,你的請求,我跟蕭隊長說了,你還得自己去請求。」

  「啥呀?」,因為別離,劉桂蘭一時懵住了,記不起來。「你要入黨的請求。」

  劉桂蘭抬起頭來。她知道郭全海是共產黨員,她自己早想參加黨。郭全海幹的事,她都想幹。她想她入了黨,懂事更多,和郭全海更挨得近了。她連忙問道:「蕭隊長說啥?夠不夠條件?」

  郭全海瞅著她淚眼婆婆的臉龐說道:「條件倒是夠,可是不能哭,你要再哭,就不夠資格,哪兒也沒有哭天抹淚的共產黨員呀。」

  「我不哭了,我再不哭了。」

  全屯的參軍大會,在小學校的操場裡舉行。紅旗飄動著。郭全海參軍的消息宣佈以後,會場上引起了參軍的狂潮。當場有三十多個年輕小夥子爭上來報名。老王太太才辦事的大小子,也報名了。他說:「跟著咱們郭主任爬高山,過大河,上哪去都行。到關裡也行。」小豬官吳家富也報上名了。老孫頭把胡髭一抹說:「老孫頭我今年五十一,也還是能幹,太公八十遇文王,屯子裡的小蔣介石算是整垮了。咱們去打大蔣介石,把他整垮,大夥都過安生日子了。」劉德山也要報名,他說:「咱是中農,這江山咱們也有份,咱也要去,咱們家有農會照顧,不用惦記。」劉德山帶頭,有七個年輕的中農先後報了名。李大個子在會上不聲不響,開完了會,回到家裡,把鐵匠爐和全部家當都收拾好了,整一掛小車,拉到西門外他表姊家裡,他表姊見他把家當拉來,驚訝地問道:「你這是幹啥?」

  李大個子一面搬東西,一面說道:「咱去參軍,打垮蔣介石,回來再打鐵,鐵匠爐寄放你家。」說完就走,跑到農會,找著蕭隊長說:「我早報名了,得讓我去。」

  蕭隊長睜眼瞅著他說道:「你一定要去?都去了,這屯子交誰來管?」

  「人有的是。我非去不行。人家上前方,當上英雄了。我呆在屯子裡,窩窩憋憋的,算個啥呀?帶擔架隊上前方,要不是領隊,早不回來了。」

  蕭隊長說:「你這個想法,不是共產黨員的思想,前方後方,不是一樣?一樣得安心的工作。不行,老一點的黨員得留下一兩個。郭全海要去,你就不能去。」

  農會各小組,來了個競賽。有的說上前方痛快,有的看著郭主任也去,非跟去不行。有的是家人、朋友和農會小組組員的督促和動員。三天三宿,父母勸兒子,女人勸丈夫,兄弟勸哥哥,都用郭主任來作例子,郭全海成了參軍的旗子。第四天清早,郭全海和參軍的其他黨員,騎著馬上區委會去,要了黨的關係信,回元茂屯時,已經是晌午,蕭隊長正在農會的上屋,檢查參軍的人的名單。他點點人數,一共一百二十八名。其中有一個,名叫杜景玉,蕭隊長皺著眉尖,好像記起啥來了。他問站在一旁的郭全海道:「這人名字好像看到過。」

  郭全海說:「這是杜善人的侄兒,在偽滿當過二年國兵,『八·一五』後,從長春回來。」

  蕭隊長道:「把這個人留下。」

  郭全海問:「怎麼的?地富成份不行嗎?」

  蕭隊長說:「地富成份也行,當二年國兵也不要緊。問題是他從長春回來,怎麼去的,怎麼回來的,要搞清楚。我們不能叫一個來歷不清的人混進我們的軍隊裡去。」

  蕭隊長瞅著名單,又把李毛驢、老孫頭、老初、小豬官等等的名字都抹了。張景瑞的哥哥張景祥早參軍了,他家裡要求把他留下來,蕭隊長也把他名字塗掉。一百二十八個人裡頭,他挑來挑去,通共挑了四十一個人,這四十一個人都是成份占得好,歲數是十八歲到二十八歲的結實小夥子。農會的灶屋,三個大師傅,剁菜,燉豬肉,切鹹菜,安排明兒歡送參軍的酒席。西門的木頭門框上,民兵用山里拉回的松枝,紮著彩牌樓。小學校的課堂裡,點著兩盞豆油燈,白大嫂子,趙大嫂子和劉桂蘭領著十來多個婦女,用紅色的油光紙,紮著大紅花。

  三星晌午,劉桂蘭才回到家裡。她給郭全海煮好的四個雞子,他沒有吃。他們又嘮了一宿,到天亮時,郭全海先起來穿戴,對劉桂蘭說:「今兒不要再哭了,知道嗎?」

  劉桂蘭擦乾眼窩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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