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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郭全海沒有吱聲。他的念頭,和老孫頭的想法是不相同的。他尋思他負責這屯子工作,把這屯子工作搞好了,人人分了可心地,個人還愁啥?大夥都好,他也會好。他是共產黨員,蕭隊長對他說過,共產黨員就得多想人家的事,少打自己的算盤,他覺得有理。他一向就是這樣:自己的事,他馬馬虎虎,全屯的事,他就想著是他個人的事一樣。老孫頭卻想的不同,他想著:南門外的那塊抹斜地,百年不用糞,他尋思他自己是要不到手的,老初這漢子和張景瑞那小子,都不會讓他。他尋思著這一塊地,與其落在不知誰的手,寧可叫郭全海領著。郭全海是他對心眼的朋友,又隨和,又大方,他幫他爭到這塊好地,往後上他地裡劈穗青苞米,還能不讓?尋思到這,他跳上炕沿,大聲叫道:「別吵了,聽郭主任要地。」

  大夥聽到郭主任要地,一下都不吱聲了。老頭隊的人說:「先盡他要,咱們比苦、比功勞,誰家也比不過他。」

  郭全海噙著小藍玉嘴煙袋,沒有吱聲,老孫頭忙代他說:「他要南門外韓老六家那塊抹斜地。」

  郭全海坐著不動彈,說道:「別聽他瞎說,你們先分。」

  人們說啥也要把這塊抹斜地分一坰給郭全海。郭全海回想起來,他在韓家吃勞金,在這塊地上甩的汗珠也不少,這一坰地,侍弄得好,黃閃閃的苞米,能打十石,交完大租子,兩個人吃穿不完,他知道這是大夥的好意,平常人一人半坰,他是跑腿子,分一坰是準備他娶媳婦的,他接受了大夥的好意,要了這塊地。為了報答大夥的好意,他要盡心竭力給大夥幹活,努力把工作作好。

  大夥分了可心地。老田頭笑嘻嘻地說:「這下可有盼頭呐。」老孫頭宣佈,他家分的一坰地,要種三畝稗子,稗子出草,供牲口吃,牲口養得肥肥壯壯的,冬季進山拉套子,不能誤事。李大個子的鐵匠爐子連日連夜生著通紅的烈火,他正忙著給人修犁杖,打鋤頭,準備來年大生產。

  屯子裡的人都下地裡插橛子去了。桃花雪瓣靜靜地飄落在地面上、屋頂上和窗戶上。農會院子裡,沒一點聲音,蕭隊長一個人在家,輕鬆快樂,因為他覺得辦完了一件大事。他坐在八仙桌子邊,習慣地掏出金星筆和小本子,快樂地但是莊嚴地寫道:

  徹底消滅封建勢力,就是徹底消除幾千年來阻礙我國生產發展的地主經濟。地主打垮了,農民家家分了可心地。土地問題初步解決了,紮下了我們經濟發展的根子。翻身農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會向前邁進,不會再落後。記得史達林同志說過:『落後者便要挨打。』一百年來的我們的歷史,是一部挨打的歷史。一百年來,我們的先驅者流血犧牲渴望達到的目的,就是使我們不再挨打的目的,如今在以毛主席為首的中共中央的英明領導下,快要達到了。

  寫到這兒,蕭隊長的兩眼潮潤了,眼角吊著兩顆淚瓣。蕭祥是個硬漢子。他出門在外,聽到媽病重,因為沒有錢抓藥而死去的資訊,也沒有掉淚。這回卻淌眼淚了。但這眼淚,不是悲傷,而是我們這一代的有著為人民服務的大志的群眾政治家的歡喜和感激的標記。

  三月二十一日,桃花雪停了。分完地以後,蕭隊長和郭全海、李常有諸人把經驗總結了一下,蕭隊長和老萬,一個人騎一匹馬,連夜回縣去開擴大的區書聯席會,準備出席四月省委召開的縣書聯席會議的材料。

  家家的地裡,都插了橛子。婦女識字班領導婦女編筐子,選籽種,做完一些農忙時節不能做的針線活。男子們掏糞送糞,調理牲口,修整農具,打下一年燒的柴火和柈子。屯子裡的糞堆變小了,消失了,而每家的院子裡都添了漆黑的小山似的柴火垛,和焦黃的圍牆似的柈子牆。

  三月的化凍的日子裡,天氣暖和了。桃花雪也叫埋汰雪,雪花飛落到地面上隨即融化了,黑土浸濕了,化成了泥漿。道路不再像封凍時期的乾燥和乾淨。人們傳說和探聽著松花江開江的情形。老孫頭趕車上縣賣柈子,回來對大夥說道:「今年江是文開,不是武開,武開要起大冰排,文開朝底下化。今年化冰早,年頭不會壞。」

  勞動的人們都歡歡喜喜,走道哼著小曲,辦事的人家,一個星期總有一二起,屯子裡常常聽見嗚嗚的喇叭聲。

  郭全海搬進了分給他的新屋裡。這是杜善人租給人住的,三間小房,帶個小院,小巧乾淨。西屋是老田頭住著,老田頭嫌唬農會下屋太大了,冬天燒火費柈子,自願搬到這小屋。東屋就是郭全海的新房,農會為了他辦事,特為分劈給他的。屯子裡到處談嘮著郭、劉的喜事,在李大個子的屋子的房檐下,聚著一堆人,正在抽煙曬太陽,談嘮著屯子裡的事,也談起郭全海的喜事:「是龍配鳳呀。」

  「男女兩家,都沒老人,小日子利利索索的。」

  「聽說是老孫頭保媒。」

  「你瞅不是那老傢伙來了。」

  老孫頭來到人們的跟前,大夥圍攏來,問這問那。上年紀的人們問道:「還用不用開鎖豬①呀?」

  ①滿族風俗:生了兒女,要把名字寫在紅布上,藏於居室西牆鎖神櫃。姑娘出閣的那天,要從鎖神櫃裡,把那寫著她的名字的紅布取去,叫做開鎖。開鎖時要用一隻豬,或兩隻豬祭奠鎖神,這豬就叫開鎖豬,由男家送來。

  老孫頭說:「用啥開鎖豬?咱們郭主任不信這一套,西牆連鎖神櫃也沒有安。」看到人們愛聽他的話,他話就多了:「都要經過這一遭的。三十年前,我辦事那天,老岳母非得要開鎖豬不解。窮家哪有肥豬呀?光有小殼囊,就送個小殼囊過去,外加二升黃米,一升黃豆,一棒子燒酒。老岳母瞅著送來個小豬,就罵保媒的:『說是雙豬雙酒,送來就是這麼個玩藝。你這媒是怎麼保的?你算啥玩藝?吃啥長大的?你媽生下你來光胡弄人的?』保媒的叫她這一罵,夾著尾巴就跑了,下馬席①也沒吃成。老岳母回頭瞅瞅那小豬實在太小,就換上她豬圈裡的一個大肥豬,牽進裡屋,叫它沖西牆站住,叫我老伴沖西牆跪下,叩了三個頭。儐相把酒往豬耳丫子上澆去。他們說:酒澆上去,要是豬耳朵動動,兩口子就都命好,要是光晃腦瓜,不動耳朵,那就不好。他們把酒澆著豬耳朵,那肥豬說也奇怪,動一動耳朵,又晃一晃腦瓜。兩樣都來了一下。」

  ①新娘進門那天的酒宴。

  李大個子插嘴道:「那你兩口子的命,不是又好又不好?」

  老孫頭回答:「可不是咋的?趕二十九年大車,窮二十八年,到頭看見共產黨,才交鴻運。我這命可不是起先不好?現在呢,分了房子地,外加車馬,外加衣裳,還當過評議,可也不壞了。」李大個子笑著說:「對,你那開鎖豬算是聰明到家,早就算出你的命來了。聽,小喇叭響了,咱們快去幫郭主任的忙去。」

  老孫頭說:「你們先去,咱還得去換換衣裳。」

  人們都往郭家走。走事的人①來不少了。小院子裡,擁擠不通。農會和婦女會的積極分子,郭、劉兩家的遠親和近鄰,都來道賀。老田頭忙著在屋角的牆根前燒水,到屋裡拿煙,沏茶,幫郭全海張羅外屯的男客。來一個客,他笑著迎接:「快進屋吧。」

  他笑著,好像自己的小子辦事,進進出出,腳不沾地。兩個吹鼓手在大門外,擺一張桌子,兩個人坐在那兒,一個吹著小喇叭,一個吹海笛②。三個大師傅忙成一團,灶屋的白濛濛的熱氣,從窗戶上和門上的窟窿,一股一股往外冒,冒上房檐,把那掛在房檐上的冰溜子,也融化了。門楣上貼著一個紅紙剪的大「囍」字,兩旁一副對聯,用端端正正的字跡,一邊寫著:「琴瑟友之」,一邊寫著「鐘鼓樂之」,這是栽花先生的手筆。

  ①賀喜的賓客。
  ②橫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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